小園春來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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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在路上(二)

王馮二人對視一眼,轉而笑嘻嘻就把掌櫃的拉了出去。張貴以為他們二人去結賬了,就倒回床上發起了呆。他一時猜測是路上遇了賊,一時又琢磨是王馮二人做了手腳,可最後又都覺得不對。他不是傻子,雖是不願意承認,但到底還是懷疑到了葉眉的頭上。

這一晚,他盤算著明日找王馮兩人借些路費,待得回家找葉眉算賬再拿了銀錢趕往京都,倒也來得及進考場。這般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可他還沒開門出去,人家客棧掌櫃卻帶著兩個小夥計先找來了。

原來,王馮二人昨日借口手裏現銀不多,今日去錢莊兌換了銀票再結賬。不想,今早兩人趁著天不亮就拾掇包裹跑人了。

掌櫃的生怕張貴也跑了,這才趕來堵門。張貴想起王馮二人平日的奉承恭敬,氣得是怒發衝冠,恨不能抓了他們咬兩口才好。

客棧掌櫃昨日可是見過張貴那堆鵝卵石的,這會明知他沒有銀錢付賬也就不客氣了,指揮著小夥計把張貴箱子裏的綢緞衣衫分走了大半,末了還問張貴是不是要再住兩日。

張貴看著亂糟糟的箱子,哪裏還肯再住,胡亂拾掇一下就搬了出去。客棧掌櫃也不留他,喊了小夥計幫忙把他的箱子扔去道邊就散了。

張貴傻呆呆坐在箱子上,一心想著回家卻沒有路費,最後到底搬了箱子進了不遠處的當鋪。當鋪掌櫃是個眼毒心黑的,方才眼見張貴被客棧趕出來就知道他是走投無路了。於是,綢緞衣衫在他嘴裏就成了破布爛衫,上好的楠木方箱也成了蟲蛀舊物。

張貴雖然是農家出身,但是自小讀書入學,就從未與這樣的市井之人打過交道。他有心與當鋪掌櫃辯駁幾句,可惜沒等開口就被說得頭暈目眩,也不知怎麽就夾著一套文房四寶和二兩銀子出來了。

他站在大街上被太陽一曬,也明白過來自己許是吃虧了,但他性子驕傲,又不願承認他堂堂一個秀才老爺居然被人坑了。最後隻得找了個小客棧落腳,又吃了幾副風寒藥,總算把病養好了。可惜,這番折騰下來,他的二兩銀子也徹底用沒了。

好在,這小客棧的老板人還不錯,好心借了他一套桌椅,勸道,“公子既然是秀才,那定然會寫書信,不如去市集坐上一日賺個百十文也夠吃用了。”

張貴自覺賣字很是丟人,無奈手裏無錢,隻得硬著頭皮去了。

正巧這一日市集熱鬧,寫信之人也不少。張貴坐下沒一會兒就寫了三封信,賺了十五文錢。他正歡喜之時,遠處卻大搖大擺走來七八號大漢,叫嚷著要路旁各個攤販繳納銀錢。到得張貴這裏,那些大漢瞧著是個生麵孔,張口就要一兩銀。

張貴以前也是聽說過市井裏有些無賴仗勢欺壓百姓,收取錢財,不想今日居然親身遇到了。他一則沒有銀錢,二則自認是秀才之身,這些人不敢拿他如何。於是挺起胸脯大聲斥責這些大漢橫行霸道,目無國法,必然不得好下場。

那些大漢初始聽得有人反抗很是新奇,後來被罵得惱了伸手扯倒了張貴,一頓拳腳相加。張貴兒護得了腦袋,護不住屁股,疼得他高喊,“我是秀才之身,你們打我是要下獄坐牢的。”

大漢們獰笑,“就你這窮酸樣兒,還秀才老爺呢,那我們就是縣太爺了。”說著,他們腳下更重,張貴還想說什麽卻突然覺得左腿巨痛,立時翻著白眼昏了過去。

待得他再醒來,人已經是躺在路旁的臭水溝裏。摸著痛到毫無知覺的左腿,張貴猜得必是被那些大漢打斷了。他也犯了倔脾氣,咬牙半爬著找到了府衙門前,一心指望裏麵的官老爺替他做主。可惜,那些衙役見他連個打點的銀錢都沒有,又是渾身惡臭,怎麽肯放他進去。不過三五腳,又送他趴回了路邊兒。

張貴這會兒是又疼又餓,滿心裏都是絕望。不遠處有個包子攤兒,熱氣騰騰的白胖大包子擺得整整齊齊。一對父子摸出四文錢買了兩個,分著吃得香甜。

張貴狠狠盯著那孩子手裏的包子,恨不得眼睛裏能伸出個小手把那包子搶來才好。那孩子許是有些察覺,四處望望就看見了滿臉垂涎之色的張貴。他眼珠兒轉了轉就打算大大咬上一口,狠狠饞饞張貴。

可惜,小孩子下口沒有準頭,居然一下咬到了手指。孩子吃痛大哭,包子吧嗒就掉到了地上。孩子爹心疼兩文錢就這麽沒了,伸手又給了孩子兩巴掌。孩子哭著指了張貴推脫,“爹,是那個人嚇我,我才掉了包子…”

孩子爹扭頭一瞧原來是路旁的乞丐,上前抬腳就是一頓狠踹,罵道,“我讓你嚇唬我兒子,一個臭乞丐你還翻天了。”

張貴蜷縮著身體,任憑那人在身上踢打。他仿似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眼裏隻有那落在地上又被野狗叼走的肉包子。

好像他自打記事起,第一次吃肉包子還是蒲草嫂子親手包的,白菜鹹肉餡兒。蒲草分給了藥鋪的小夥計,做木匠活兒的李三叔父子,再就是他和桃花山子,可她自己卻是一個也沒舍得吃。

那包子真是香啊,大塊大塊的鹹肉,他當時就想若是日日能吃上肉包子,他就再沒有旁的奢望了。

可是,後來嫂子種菜發財了,家裏日子越過越好了,他為什麽也越來越驕傲虛榮了?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就為了人家誇讚他幾句,到底哪裏舒坦了?

這會兒想來,那都是嫂子的血汗錢,日日滿身泥水辛苦賺回來的。他以前總是瞧不起嫂子,總以為自己滿腹詩書,若是想要賺銀錢必定極容易。可是今日落得如此地步才知,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這般樁樁件件回想起來,他越來越是悔恨。為何就鬼迷了心竅薄帶了那麽寬容善良的嫂子,為何就把她當了奴仆一般鄙夷,為何就看不得她受人稱讚,為何就恨她比自己能幹…

千般悔恨、萬般懊惱,這一刻齊齊湧上了張貴的心頭。原本未曾痊愈的風寒,加者斷腿的重傷,讓他再次昏了過去。

府衙門前的兩個衙役遠遠瞧著他這般半死不活模樣,湊在一處嘀咕幾句都是有些害怕,萬一這乞丐真是個秀才老爺,又死在了自己眼皮底下,說不得他們要受連累啊。

兩人一琢摩就湊了幾十文錢,揮手找了個馬車把張貴拉去了城外,扔進了乞丐聚集的破廟。

張貴混混噩噩躺在破廟的爛草堆上,燒得完全人事不知。待得傍晚那些乞丐紛紛端了一日辛苦所得回到住處,見得突然多了個人還覺新奇,聚到跟前摸摸瞧瞧,才知這人病得厲害。於是就再無顧忌,爭搶著把張貴身上還算完好的衣衫都扒了去。末了坐在一處把剩飯剩菜倒在瓦罐裏生火煮沸了,每人一碗呼嚕嚕喝得香甜。

吃飽喝足之後,眾乞丐也有了興致閑話。這個猜測說張貴長得白淨斯文,許是哪家偷了小姐被打出門的私塾先生,那個說張貴是做買賣的商賈遭了賊人強搶。總之,他們最後總結了一句話,張貴如今就是個無家可歸的等死之人。

張貴雖在高燒昏迷,不知為何卻對這句話“無家可歸”極反感,哭著高聲反駁了一句,“我有家!”說完這句他就再沒了力氣,轉而低聲呢喃些什麽。

有個乞丐好奇蹲下細聽,末了抬頭說道,“這人說他對不起嫂子,難道是同嫂子有奸情的?”

眾乞丐哈哈大笑,笑罷又怕張貴死在廟裏晦氣,就合力抬著他扔去了路邊。

張貴隱隱覺得身下冰涼異常,心底僅有的一絲清明告訴他,許是這輩子就要結束在這處了。

他原本常聽村裏老人說老天有眼,善惡終有報,那時還覺他們愚昧無知。可是如今才知,世上真有報應之事,他有這個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唯一讓他遺憾之事是不能再回家去給嫂子磕頭賠罪,不能看著唯一的親妹妹長大出嫁…

夜露深重,張貴就這般躺在荒草裏等待著生命的終結。直到,一輛獨輪車吱吱呀呀從遠處走來,不小心從他的身上橫壓而過…

南溝村裏,今年的七月可比往年要忙碌許多。往年這時候替苞穀拔拔野草就可以歇夏了,但是今年各家菜田裏的豆角茄子剛剛罷園,正是補種白菜土豆的好時機。家家大人孩子齊上陣,都是忙得不亦樂乎。

蒲草不必再分心照管菜田,就往稻田跑得更是勤快了。畢竟這可關係著她與方傑,楚家和康親王三家的榮辱之事,是分封受賞還是下獄治罪,全栓在這二畝水靈靈、碧油油的水稻上了。

當然她偶爾還要處置一些突發之事,比如那上門來尋女兒的楚夫人。話說,楚夫人盤算著女婿上京走了五六日,還是不見女兒歸家,她心急之下就去城裏接人。可是那院落早被葉眉退了,主家又租給了新的人家。她自然沒有見到女兒,於是心急之下自然就找到了南溝村。

蒲草也不是傻子,哪裏能告訴她實話,就說葉眉先前常帶著小雀出入,如今兩家已是分家另住,她更是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