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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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闰锡日暖

在脚下的甲板碎裂之前,墨衣公子已抱着披香凌空跃起。突如其来的漂浮感包围周身,披香抑不住一声惊呼,抬手死死捉住墨衣公子。

下一瞬,披香别过脸,并没有松开他的打算,而墨衣公子似乎也不曾注意到她的异状,纳气腾身朝着对岸横掠而出。

此处乃是江心,披香暗骂这渡船裂得不是个地方,接着又悄眼瞥向墨衣公子。墨衣公子内息绵长沉稳,连气也不喘,转眼间已飞出十数丈,竟似是背后生了羽翼一般。

披香垂眸,手上收得更紧。

……不愧是“他”么?

“夫人勿要惊惶,在下定将夫人护送至闰锡岸边。”说话间,墨衣公子向江面徐徐降落,软靴踏浪而不湿,“所以……夫人可否先放开在下的脖子?”

咦?

披香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挂住了墨衣公子的颈项,赶紧缩回手来:“抱歉……”

墨衣公子摇头:“是在下拖累夫人,还望夫人莫要往心里去。”

雨丝密密罩在二人身上,墨衣公子似乘风而行,凉帽下的障面黑纱无声飘拂,披香扬眸瞧见他的俊秀眉目,轮廓间的温柔气息更胜当年。

那时……那时他会在噩梦之夜拍抚自己入眠,会冒着烧掉伙房的危险为自己下厨做糕饼,会用一切他不擅长的方式宠爱她。

都只是在那时而已吗?

陡然间,她感到一股无明业火自心底腾腾烧起。

——如今,纵是如此被你抱在怀里,你也认不出我来。莫说什么有缘人……哈,恐怕你只是将我当做同船路人罢?

不仅如此……你,竟能这般坦然地与路人搂抱?

……

闰锡的堤岸已在眼前,披香总算松了口气。这墨衣公子不声不响,仅凭一口气便能飞渡雍江,其轻功造诣只怕当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了。

“夫人小心脚下。”

墨衣公子抱着披香翩然落地,方站稳了脚跟,还不及反应,眼前障面的黑纱便给人一把撩开来。

正是披香。她从他的怀里脱出,气势汹汹地扣住他的帽檐,看架势分明是要将墨衣公子的面目瞧个清楚。

失了障面之物,墨衣公子的脸全然呈现眼前,染了金墨的瞳子藏着暗色辉光,薄唇微启。他瞪大了双眸,颇为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女子:“夫人,怎么……”

啪!

清脆的掌掴声与左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一齐到来,墨衣公子侧头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抬手抚上已然泛红的左颊。

眼中酸涩难当,所见皆是一片水光迷蒙,披香退开半步,墨衣公子则是淡淡叹了口气,拉下面纱解释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夫人,方才实在是迫不得已,若夫人不解气,在下……听凭处置。”

披香给这话堵得几乎一个趔趄,纤指横戳:“你!……”

面上诸般委屈与不甘,全数掩于面纱之下。

墨衣公子又是一叹:“夫人若是不忍处置在下,那就请收下这个罢。”说着便将那只穿心盒自袍袖中取出,递给披香。“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请。”

披香垂眸望着掌中的玲珑银盒,再抬眼时,墨衣公子已消失不见了。

*****

白墙青瓦的小院里栽了大片翠竹,闰锡温暖湿润,故而此地的竹子生得极好。如此密密植上一丛,待上几年就可坐拥满园碧绿,夏日里一院竹韵,最是清凉宜人。

“姓楼的,你把姑奶奶我耍来耍去,究竟是何居心!”

厢房内,披香将手里的白瓷茶盅往桌上狠狠一顿,原本妩媚曼丽的杏眸,此刻尽是霜雪之色:“我大老远地从南方赶来,都是为了你说的那什么大买卖!呵,如今倒好啊,你楼夙就这么一句话给我否了?”

名唤楼夙的年轻男子站在披香跟前,面上苦笑不迭:“阿香你莫要发火啊,现在只是要在闰锡耽搁数日,待这边的要事了结,咱们就立刻起程。难得的大主顾,我几时说过不做了?”

披香冷哼:“亏你楼家还是做大买卖的,竟会为了私事耽搁生意。既然已同那名主顾约定了时间,你我断不可有半分延误……”

“唉……”楼夙抚额,线条柔和的唇角悄然撇下:“安心,属于你披香的银子,一两都不会少了你。至于会面时间延后,我业已派人前去传信,所以啊……你无须这般紧张,不如就在闰锡放松个两三日好生歇息,怎样?”

“歇息?”披香抄着双手往椅背上一靠,“你不就是为了武林大会么。来时的路上我也听人说了个七七八八,什么不世绝学重现江湖……哼,都是那些破玩意,有什么好看的?”

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举办在即,不过月余,闰锡县城中已汇聚了大批江湖豪士,据说这种混乱情形让闰锡的县衙相当头疼。

楼夙悻悻然别开眼,“我也是受了上头的命令嘛。阿香,你我这许多年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你留下来陪我看看热闹?”

披香将茶盅盖子丢去一旁,挑眉漫道:“好啊,你出多少?”

“……”楼夙闭嘴,脸色跟生吞了个鸡蛋似的。

“唉呀呀,别这么小气嘛。楼家家大业大,你楼夙身为楼家二公子,总归不会亏待了你对吧?”披香素手一摊,白净细腻的掌心翻在楼夙眼前,“来来,价钱出得好,本夫人就留下来陪你两日。”

楼夙暗自拭汗。

作为富甲一方的楼家二公子,他自认从小阅女无数,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能耐,岂料刚接到本家的委任令,他当头就撞上这个棘手的女人。

披香夫人,楼家御用制香师,也是楼家最为宝贝的摇钱树。单看名号或许稍嫌老成,然揭开她那层面纱,却是一张让人难以想象的年轻脸庞。据说这位夫人的尊容太过金贵,楼家上下也就独楼夙一人有幸得见。

……不过,鉴于披香夫人翻脸胜过翻书的功夫,楼夙觉着还是不见比较妥当。

于是他深深吐纳一轮,终于宣布败北:“……好好好,我认输。便允了你上回想要的那件紫玉莲座香炉,这样总行了罢?”说着就转身对门外吩咐:“传令回本家,就说那只香炉我要了!”

“不愧是二公子,果真言出必行。”披香笑嘻嘻站起身来,“不就是在闰锡玩两天嘛,阿香陪您便是了。”

*****

皖州。烟渚山,抚琴宫。

初春的天幕澄澈如洗,远处不时传来清亮的鸟啼。作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在弦武殿前的玉阶上,眯着眼向远方眺望。

这座弦武殿乃是宫中至高之地,日头已近中天,淡金的辉光悄然洒落,直煨得人浑身舒坦。远处乃是大片开得繁艳的春花,只消在此地站上半会,便好似要在这夹着花香的阵阵熏风中醉过去。

“裴少音!裴少音!你给我下来!”

书生懒洋洋转眼看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在玉阶下,一面跳脚一面冲他呼喊:“宫主来信了!”

书生抖了抖两只袖管拢在身前,这才肯挪动尊脚走下玉阶:“宫主来信了?什么时候?”

“就刚才。”红衣女子亮出一只信封,书生伸手欲取,红衣女子却忽然转开手腕,信封便擦着他的指甲溜掉了。

红衣女子笑得不怀好意,故意问道:“怎么,你不看?”

书生也不恼,微微一笑,掉头就往玉阶上走去。

“喂!”红衣女子登时睁圆了眼,“你回来,这信还没看呢!”

书生头也不回,嘴里径自道:“顾三宫主啊,你这招欲擒故纵,学生真是陪你玩腻了。”

“……”红衣女子银牙暗咬满面霞飞,只得提了裙裾蹬蹬蹬追上去,“不闹了不闹了,宫主真有话交代你……喂,我说你、你看不看啊到底!”

……

作为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刺客组织,抚琴宫素来以神秘著称。宫中有三位宫主,每位宫主职司各不相同。其中二宫主裴少音主文,三宫主顾屏鸾主武,两人一道打理宫中日常事务,而遇上重要决策时,则由宫主姬玉赋操持大局——比如现下这封信中所述之内容。

“四日,吾至雍江,遭逢鹿崖山庄弟子四人。虽杀之,然吾怀疑斩风剑重出江湖一事难再遮掩。汝与屏鸾即刻着人散出消息,造姚淳未亡之声势。……”

读完,裴少音蹙眉摇头一番,收起信纸。

见他面色不豫,顾屏鸾忙问道:“怎样?”

“鹿崖山庄里塞了一群孬货,本事不怎样,胆子倒是不小。”裴少音低哼两声,抬袖轻轻拂去顾屏鸾肩上的花瓣,“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