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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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送客

酈州樓家,早在大濟的長治年間,便以香料營生稱名東陸。宣平帝即位之初,樓家的香料鋪子已遍布全國各大州郡府城,無論公卿王侯或是尋常坊間,皆以品香為風雅之事,更以品樓家鋪子的香料為傲。不過十數年,酈州樓家躋身大濟香料世家之首,儼然一方獨大。

早先更有酈州徐氏家主聲名卓著,曾隨先帝開疆掠土,軍功煊赫,身列開國元勳之位,因受郡王爵,稱孝陵王,天恩浩蕩,世襲罔替。而樓、徐兩家世代交好,宣平年間,樓家長女嫁入孝陵王府為妃,親上加親。

去年秋,樓家嫡長子樓昶借著孝陵王的門路,順利入東宮任太子舍人,輔佐太子宋旌;樓家二子樓夙,則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樓家的香料生意,與主母一道打理族中事務。

至於披香夫人……自宣平二年冬進入樓家,不出一年光景,她便憑借其絕妙的手藝淩駕於樓家數百位製香師之上。能穩穩當當坐上這頭把交椅,除了她的天賦,想必背後自是少不得那位名師鍾恨芳的舉薦。

明白了樓家與太子一係的關係,就不難辨清樓夙此行的真實目的。

姬玉賦悠然揚唇。

“樓公子為何要奪小金刀?除了以撫琴宮之名義上呈太子,姬某當真不作他想呢。”他雙手交握膝頭,“這把小金刀,憑它身係武林盟主之尊的意義,足可號令江湖千百義士。你樓家抑或是孝陵王要這些江湖義士來作甚?嗬,莫不是……要反?”

樓夙霍然抬眸:“宮主此言差矣。就在下看來,這柄小金刀,隻是雕琢得精細罷了,當真有號令江湖之能?”

姬玉賦略略側目,烏金瞳仁下暗光熠熠,興味盎然。兩根長指撫上下頷,他笑:“這刀能做些什麽,樓公子怎會不知。”

披香挑眼望向樓夙,見二公子麵色如常,可那隻把著杯盞的手卻漸次收緊,遂不由得苦笑起來——樓夙他,大約真是被姬玉賦戳中了痛處。

隔著麵紗,她眸光輕轉,視線幽幽落向姬玉賦的眼底。

這個人,素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半晌過後,樓夙終是冷笑出聲:“不錯,如今這小金刀已在我的手裏。我耗費甚大才將它收入囊中,宮主以為,它是不是該發揮出與它盛名相稱的本事?”

“用一把刀子來威脅本座,未免太可笑。”姬玉賦不慍不怒,嗓音依舊和煦。他抬腕在袍袖裏摸索了半天,拈出一張紙箋來:“姬某不妨也賣個關子,樓公子可知這是何物?”

樓夙並不看那張紙,隻直勾勾盯著姬玉賦,語間已然有散漫之意:“在下愚鈍,還望宮主賜教。”

姬玉賦微微一笑,抖開那張紙箋,將留有墨跡的一麵轉向樓夙:“駱子揚的親筆信。”

駱子揚的……親筆信?

披香一時怔愣:為何姬玉賦會有駱子揚的信?

“宮主可真會開玩笑。”樓夙啞然片刻,搖頭笑道:“駱子揚的親筆信?哈哈哈,莫不是宮主將我樓夙賣給了駱子揚,惹得武林中人大動幹戈,全力追剿那位玉麵生香小羅刹?”

姬玉賦道貌岸然地折起信紙,納回袖籠內:“樓公子莫要動氣,與在下交易的並非小羅刹,而是樓公子本尊。此項交易牽涉我撫琴宮百年信譽,姬某嚴守承諾,亦未曾透露雇主名姓……須知,如此缺德之事,姬某不屑為之。”

“哦?如此看來,駱子揚寄來的書信,倒是另有內容了?”樓夙眯眸,“願聞其詳。”

姬玉賦笑眯眯地轉向裴少音,“把東西取來。”

“是,宮主。”

轉眼間,一隻打了銅鎖的檀木盒子呈來麵前。裴少音挑開鎖扣,掀起盒蓋:“樓公子,撫琴宮無功不受祿,這些銀票當交還與您。”

盒子裏整整齊齊碼著一疊千兩銀票,正是一個多月前樓夙付給撫琴宮的酬勞。

樓夙難掩詫異之色:“……宮主,這是何意?”

裴少音將木盒塞給樓夙,唇邊俱是嘲諷:“樓公子莫非還不明白?您不是為了替太子殿下招兵買馬,這才找上撫琴宮的麽?對不住,我家宮主著實沒那個興致摻和。”

樓夙不言語,麵色已然慘白一片。

“這銀票裏,扣除姬某前往閏錫的川資與花銷,全都在裏頭了。”姬玉賦懶洋洋地倚上椅背,“樓公子請姬某從駱子揚手上奪取小金刀,姬某分毫不差地照辦了,可樓公子並不信任姬某,還專程跑去武林大會與姬某對峙……所為不過是親眼證實姬某奪刀罷了。”頓了頓,他繼續道:“可是,姬某奪下刀後,又不想繼續這宗生意了。”

“姬玉賦你——”樓夙煞黑著麵孔低吼:“是要與太子殿下作對嗎!”

姬玉賦挑眉勾唇:“非也,姬某與樓公子並非同路之人,況且……這種連栽贓帶嫁禍的拉攏手段,姬某實在是不喜歡哪。”

霎時間,披香心頭如有電光飛轉,霍然透亮——樓夙言下之意,便是等同於承認了自己受太子之命前往撫琴宮的事實,而那柄小金刀並非樓夙的真正目的!

“樓公子不妨替撫琴宮想想,若他日撫琴宮與樓家的交易公之於眾,我撫琴宮又要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招安’什麽的,撫琴宮可受不起啊。”姬玉賦端起茶盞,清亮澄澈的茶湯舔過杯沿。“所以,樓公子還是回去罷,就當這宗交易從未存在過。”

樓夙冷哼,自腰間扯下那柄小金刀,“從未存在過?……哈,宮主莫要忘了,這柄小金刀可還在我的手裏呢。”

“話是如此,不過……”姬玉賦好整以暇地動了動身子,單手支頤,“姬某可曾說過那是真貨?”

此話甫出,樓夙瞪大了眼,立馬縮回手來細細查看這小金刀。刀鞘,刀身,翻來覆去摸了個遍,他再度揚眸:“姬玉賦,你竟敢耍本公子!”

“耶,樓公子言重了。須記得,從一開始姬某便說得明明白白。”姬玉賦漫道,“這刀鞘乃是撫琴宮的誠意,刀身則是姬某送與樓公子的薄禮,可有一個字提到它是真貨了?”

樓夙又是一記冷哼:“所以說,你是從一開始便不打算繼續這樁生意了?”

姬玉賦兩眼無辜,攤手:“本想給樓公子留個機會,等樓公子自行同姬某說明真實來意……唉,可惜。”

“什麽自行說明來意!你的人分明就不準我走出那倒黴催的屋子!”樓夙怒極反笑,“我看宮主不是不想繼續這樁生意,而是不敢吧?”

裴少音笑吟吟地開口了:“樓公子怎樣說都好,總之,咱們撫琴宮的態度業已挑明,就等樓公子給個準信——您是要乖乖閉上嘴下山呢,還是吵吵嚷嚷地見閻王?”

披香心頭一凜,立時便察覺到自裴少音周身散出的冷冽殺機。

卻見姬玉賦慢吞吞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向她,悠然道:“少音,莫要嚇著了披香夫人。”

“嗬。”披香輕聲笑了:“不知宮主可容奴家說兩句話?”

姬玉賦修眉輕挑,狹長黑眸間有烏金的光暈如星爍爍:“夫人但說無妨。”

披香沉息斂氣,清音脆亮:“宮主拒絕與樓家的交易,莫不是因為您與撫琴宮……一仆不事二主?”

這話引得樓夙側轉頭來,滿眼訝異。

柔和的唇線悄然揚起,姬玉賦嘴邊那抹笑弧愈見深刻:“……問得好。”

披香眼底一亮,不料又聽姬玉賦道:“要姬某回答這個問題,並非不可,隻是不知夫人可拿得出相應的酬勞來?”

披香莞爾,語間更是從容不迫:“一盒‘千歲恨’不啻於黃金百兩,不知夠是不夠?”

姬玉賦緩緩搖頭:“夫人真是玩笑了……區區百兩黃金,又當得如何?”

“看樣子,奴家這個問題的分量,當真不輕呢。”披香抬袖掩唇,“那就請宮主開價罷?”

姬玉賦垂首淺笑,右手食指悠然探出,直指披香:“你的命。”

“你敢!”

樓夙陡然一聲厲喝,伸臂將披香護在身後:“姬玉賦我告訴你,識時務者為俊傑!別以為拿命嚇唬本少爺了不得,有種你就真殺了本少爺試試!”

“這個價碼不過分,樓公子。”姬玉賦施施然起身,麵上再無半點暖意:“雖說披香夫人是你樓家的寶貝,可終究不過一個局外人,本座犯得著同她多費唇舌麽?”

略作停頓,他又笑了:“再者,本座要殺你二人,不過舉手之勞。你樓公子家大業大,然於本座而言,不過螻蟻之輩。”

樓夙怔怔然盯著姬玉賦,一時竟不知如何答對。

“想要打撫琴宮的主意……樓公子,且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再來罷——送客。”

言畢,姬玉賦繞過樓夙身邊,負手往暖玉堂門邊緩步走去。

樓夙默然立於堂中,雙手死死扣著檀木盒,一動不動。及至姬玉賦的腳步聲全然消失,才見一滴冷汗自他的額角無聲滑落。

披香深深吐納一番,覺著手腳勉強緩回些氣力來,胸中那團血肉更是跳得厲害。

“二位,請吧。”裴少音朝大門方向伸手,彎彎的眉眼恍如笑麵修羅一般:“下山之時切記乖乖閉上嘴,莫要被這煙渚山中的惡鬼盯上了。”

“……哈,多謝提醒!”樓夙惡狠狠剜他一眼,遂拂袖轉身:“阿香,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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