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披香姐姐,這次二公子可是回來向大老爺求親的?”
年輕的美姑娘笑意妍妍,滿麵期許地望著披香。
……這可把她問住了。隔著麵紗,披香狐疑地眨動羽睫,一時倒忘記了那雙尚且停在她腰間的大手:“……求親?喔,二公子和婉姑娘你麽?……不算亂【喲】倫?”
未及那婉姑娘回答,扣在她腰間的十指驟然一僵,竟向後猛地生出力道來,披香站立未穩,嗚哇一聲便仰倒下去……隨即,落入樓夙的懷裏。她的麵紗也因著方才的動作給撩起些許,現出一泓精巧玲瓏的下頷。
婉姑娘立時捧了肚子放聲大笑:“哈哈哈哈二公子呀二表哥,你瞧你那點出息呀!唉呀哈哈哈……還以為你二人總算能修成正果了,想不到披香姐姐完全就不……”
話音未落,樓夙滿頭大汗地鬆開披香,朝那婉姑娘一個巴掌捂過去:
“你你你這鬼丫頭,少在阿香跟前說二爺我的壞話!”
披香扶著馬車邊勉強站住了,抬頭見樓夙緊捂婉姑娘的嘴,手忙腳亂又咬牙切齒的,一張俊顏上俱是不甚自然的潮紅。倒是那給他捂住嘴的姑娘格外悠哉,嗚嗚驚叫兩聲便安靜下來,一手拽著樓夙的胳膊,一手悄悄搗往樓夙腰間的癢處。
於是乎,樓二公子在披香美人麵前咧嘴大笑起來,風度盡失顏麵無存。
……
酈州城的樓家,乃是樓氏宗族之所在,除了長房所出的宗主與樓昶、樓夙兩位嫡子;二房還有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三房則出了三個女兒,其一便是方才樓夙在外院遇上的婉姑娘樓婉。再加上內院外院的小婢和仆役,一座樓府約摸住了四百來號人,乃是酈州城中最為龐大的世家。
自然,其宅邸庭院亦不會讓人失望,從設計布局的優良到簷角回廊的雕琢,無一不彰顯著樓氏一族的富貴尊榮與……財大氣粗。
此時,通往內院的抄手遊廊上——
“阿香,阿香。”
樓夙亦步亦趨地跟在披香身後,嘴裏不住念叨:“阿香,樓婉那小妮子口無遮攔的,她的話你可千萬莫要往心裏去。那丫頭整日待在府裏,叔叔伯伯們要打理生意,沒空陪她玩,幾位姊姊也多要出嫁了,這會估摸著是到了出閣的年紀,嘴上腿上閑不住了,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你就當做沒聽見……”
披香頭也不回,腳下的步子邁得輕快悠哉:“……哦?婉姑娘方才說了不著邊際的話嗎,我怎麽不知?”
“……”樓夙憋回一口氣去,麵色陡然漲紅了,眼神不住向兩旁閃躲,嘴裏更是支支吾吾:“就像、就像那丫頭說的,嗯,‘求親’什麽的……”
“哦,二公子是說要向人‘求親’啊。”單聽話音,披香狀若恍然大悟一般。
“是是是……啊不是不是!”
樓夙一迭聲應著,心裏竟是更添慌亂。就見披香忽而停下腳步,盈盈旋身看來,樓夙隻覺滾熱的血液從耳朵直直澆去脖子根,自頭至腳紅了個透。
清風徐來,麵紗款款晃蕩,披香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用一種格外尖酸的語調問:
“二公子您倒是給個準信兒啊……究竟是,抑或不是?”
樓夙挫敗地垂下腦袋。
無論怎樣,這幸福或是幸福的打擊,也來得太過突然了罷?
“那個……”英明的樓二爺隻差對指頭了,“應該不、不是……”
聞言,披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樓夙呆愣愣地傻在原地。
阿香她居然……被逗笑了?
“二爺。”悶聲笑過一陣,披香勉強抑住嗓音的顫抖:“二爺不必緊張啊,這事,阿香必不會告訴大老爺。嗯,還有什麽玉麵生香小……”
羅刹二字尚未出口,樓夙的臉色已是一片油綠,此刻隻得將腦袋垂得更低,拱手求饒——“好罷,銀州霍師傅的雙螭捧珠鏤花金爐一隻!還惦記著什麽寶貝阿香你盡管開口,二爺有的是銀子!”隻要你不會“假裝”說漏嘴……
披香初是一怔,隨即掩唇揚眉,眼底掠過一抹狡黠笑影:“唉呀呀二公子真是的,要給阿香送爐子,明說也無妨嘛……成交。”
聽得這話,樓夙卻並未如從前那般鎮定下來,麵上反倒愈見忐忑局促:
“你、你怎會知曉……”
然而披香業已轉過身去,步履悠然地繼續往前走了。
*****
“益王敗,非兵不利,戰不勝,乃是他太過自信……並且,愚蠢。”
暖玉堂中,姬玉賦緩緩擱下手中的白玉盞。盞中茶湯其色清淺,想必壺內的茶葉已衝泡多次。既能入得姬玉賦之眼,此茶絕非劣品,而這位撫琴宮宮主所擅長的,便是將每一根茶葉蹂躪到最後,待一壺茶葉衝泡出的茶湯與清水再無二致時,他才肯熄滅爐子罷手。
坐在對麵的裴少音自是明了。他微微一笑,攏起袖擺取過案上的茶壺:“學生倒以為,那位東宮之主宋旌,此番勝得可疑。”
姬玉賦輕挑一側劍眉,頗有幾分興味的模樣:“哦?何解?”
“學生曾聽見這樣一種傳言——那益王分明已殺入內宮禁苑之中,卻不知因何故,突地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就這麽沒了氣。”裴少音揭開茶壺蓋,瞧了瞧壺內殘餘的茶葉,漫道:“照理來說,此等情形當算得是暴斃了,而這場宮變也終以宋旌救駕及時為結局。京中之人都說益王逆天而行,理當遭報應。不過……”
“不過,你認為益王暴斃的時機,未免太過湊巧了,是麽?”姬玉賦看他將壺翻轉過來,對著案頭的一隻木盤清掉裏頭的茶葉,“……我說,這茶還能用的,你倒掉它作甚?”
“宮主有所不知,這種茶泡得越久越難喝,還是換道新的罷。”
裴少音如是說著,手上已幹脆利落地起了爐子。他打開裹著茶葉的紙包,拈出少許茶葉丟入壺中,預備再泡一壺新鮮的。
姬玉賦唉了一聲,遂苦笑著別開臉去。
就聽裴少音突地說道:
“檀衣那孩子……已在京中站穩了腳跟。”
墨黑的瞳子內恍有電光疾掠而過,凜冽陰鬱,銳不可當。姬玉賦頭也不回,隻狀似悠然地勾了勾嘴角:“嗯,我知道。”
我知道。
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麽,裴少音亦是心中有數,又問:“這是宮主所期望的,對嗎?”
姬玉賦長歎了口氣,眼神遙遙沒入窗格外翻湧的雲浪中。
“早在當年接他入宮時,我便許諾,一切皆由他自己選擇。”他皺了皺眉,大約是想到了什麽令人不耐的事,片刻後繼續道:“一晃眼,十多年也就過去了,那時他既決意離開撫琴宮,便該是有了自己的打算。如今……嗬,若這當真是他最後的選擇,那麽,我的期望是什麽,於他而言,或許已變得不重要了罷。”
裴少音仍是微笑。
雖說宮主極少下山,甚至連內宮也難得步出——但多年來對於大濟的皇室與民情,他的看法總是不會錯的。所謂身在江湖心在朝野,姬玉賦能穩居撫琴宮之主的地位,必有他冠絕天下之處。
武藝,頭腦,抑或是……壽歲?
思及此,裴少音不由往姬玉賦臉上多帶去了一眼。
這個號稱永生不死的男人,究竟懷有多少無解之謎?
尚在沉吟間,便聽得暖玉堂外傳來女子潑辣爽利的笑聲:“喲,這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兩個大男人唧唧咕咕地說些啥呢?”
顧屏鸞一襲紅衣熾豔如火,倒是正如這位三宮主的性子一般,她大步踏入暖玉堂內,揚手將一本賬冊嘩地當空拋來:“這個月的賬目我已一一核對完畢,煩請二位宮主過目吧。”
姬玉賦接住賬本,見裴少音一臉無奈地招手,遂將賬本遞給他。
“宮主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你讓他看賬本?”裴少音似笑非笑地翻開扉頁,“所謂人當有好生之德,你就饒了撫琴宮吧,顧三宮主。”
顧屏鸞狠狠剜來一眼:“裴少音,換個稱謂你會死啊?”“不會不會,就怕顧三宮主忘了自己還是撫琴宮的主子,哈哈哈。”裴少音專撩虎須。
接著,顧屏鸞不負眾望地炸毛了。
麵對兩個冤家打來罵去,姬玉賦終於忍不住咳嗽一記:“……咳。”
“啊、啊對不住宮主,屬下失禮了。”顧屏鸞立時斂下毛來,乖乖順順地在案邊站下。
裴少音也得意地拂落袖口,掩去腕上一道新添的抓痕。
未免尷尬,顧屏鸞趕緊抱拳向姬玉賦鄭重道:“屬下還有一事稟報,是關於兩日前送入宮中的聽琴令……”
“嗯,怎樣的生意?”姬玉賦慢吞吞坐直了身子。
顧屏鸞麵現難色,還沒開口,竟先往裴少音的方向掃去一眼。
裴少音挑眉:“很難辦?”隨即更加得意地笑道:“想不到這世上還有讓顧三……嗯哼,鸞鸞為難的生意啊。”
方才的滿眼遲疑立時變作了白眼,顧屏鸞低哼一聲,轉向姬玉賦:“是絳州那頭來的生意,那雇主出手大方,行事格外謹慎,隻跟堂下弟子留了個假名。那人明言若此事辦妥,另有銀錢奉上。”
“嗯。”姬玉賦仍是淡淡的神情,“標的物是?”
顧屏鸞咬了咬唇,據實以告:“……披香夫人。”
不料:“開什麽玩笑!”
裴少音登時就變了臉——這讓姬玉賦與顧屏鸞皆是一愣。
“少音。”片刻後,姬玉賦出聲發問:“你對那披香夫人,倒是十分上心。”
顧屏鸞隻是緊緊盯著裴少音,不願放過他表情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披香夫人殺不得。這樁生意不接!”大約是察覺到自己過分的火氣,裴少音抿了抿嘴唇,麵色稍霽,“再說了,宮主不也在探查披香夫人的底細麽,若此時要了她的命,宮主可就什麽也查不到了。”
姬玉賦忽而揚唇,眼底現出清淺如水的笑意來:“耶,我隻是好奇罷了。鍾恨芳何等驕傲懶散之人,竟會有那個閑心帶徒弟……不過少音啊,我若真想知曉披香夫人的底細,大可不必如此兜圈子,直接找上鍾恨芳便是。你說呢?”
“我看,隻怕二宮主是心中有鬼吧!”顧屏鸞字字咬得又冷又厲,“哈……倒是好笑,身為撫琴宮的二宮主,怎會無緣無故地袒護標的物呢?”
裴少音眉峰緊蹙,沉默半晌:“總之,披香夫人不能殺——若宮主您不願日後後悔。”
“哦?這倒是有趣了。”姬玉賦興味盎然地起身,“少音,這樣的話你已說過不止一次,那個披香夫人,究竟有何重要之處?”
說,或是不說?
裴少音隻覺頸後掠過森冷殺意,自麵前而來的壓迫感越發沉重。
看樣子,也就隻好……自我犧牲一下?裴少音如是想著,麵上現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來:“看來再隱瞞下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顧屏鸞倏然瞪大了眼。
“其實學生……”裴少音道貌岸然地揚起臉龐,正視姬玉賦:“的確屬意披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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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默默地,有種宮主被裴少音調戲的感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