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樓夙忽地抬手,捉住她的細瘦腕骨,“為什麽不讓我跟你一起去南方?”
披香心下一怔,隻見原本乖乖垂在眼前的麵紗忽地被掀起,現出樓夙再清晰不過的臉龐來。這素來總是帶著愉悅神情的二公子,如今糾結著兩條秀眉,企圖令自己的眼神直直闖入披香眸中,好似帶著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
不僅如此。披香略略蹙起眉心,察覺到腕上漸次加重的力道,她退後半步,想要掙開樓夙的鉗製。不料樓夙拋棄了慣常所有的優雅風度,竟像個不知節製的毛頭小子一般,不管不顧地捉緊她。
“阿香,為什麽不讓我陪你?”樓夙一字一字開口,“從酈州到南方,那麽長的路,沒有我在,你一個人如何能安全地走完?”
披香抿唇,語間已難掩怒意:“二爺,請放開我。”
五根本該流連在象牙華寶、絲絨綢緞與風花雪月間的長指,如今翻作五隻鐵箍,寸寸緊逼,連半分也不願鬆開。
“是不是樓婉那丫頭跟你說了些什麽?”樓夙沉聲問道,“是不是爹告訴你,讓你留我待在酈州,協助他們打理樓家香行裏的事,嗯?”
“二爺,”披香深吸一口氣,緩緩籲出。她強抑下胸中的火氣,“您有什麽話,不如請放開我再說,可好?”
沒想到樓夙卻再近一步,秀眉挑起一抹乖戾的弧度:“我不放!”
披香正要出聲喝斥,忽見園門內一雙藍色身影端然而至,定睛看去,正是沉水、止霜兩兄弟。沉水揚眉挑唇,止霜則是兩眼漠然地睨著樓夙。
“二公子。”沉水站在五步開外,衝著樓夙與披香的方向拱手行禮,“老夫人有令,請二公子即刻前往後花園一趟。”
樓夙的黑瞳驟然轉冷,視線自披香身上幽幽轉落在雙胞胎兄弟處。
“既是老夫人有令,二爺還不趕緊去麽?”披香用力一掙,終於從樓夙的掌中脫出腕來。她捂著手腕連退兩步,止霜立馬乖巧地走上前,自袖籠內取出一條潔淨的絹帕:“香妞兒把手伸出來,止霜替您包紮。”
披香無聲垂下鴉黑羽睫。果然,五枚鮮紅欲滴的指印殘留在那兒,方才被箍住的地方,現下已有些發腫。原本光滑的肌膚上浮凸起幾塊微紫的顏色,難以阻止地令人想到“暴殄天物”四個字。
樓夙猝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院門外走去。
披香低聲歎了口氣,抬手拂落先前被他撩起的麵紗。沉水走近來,不冷不熱地開口問道:“……香妞兒,你與二公子吵架了麽?”
“事實上與二爺這樣的人相處,是很難吵起架來的罷。”披香苦笑著搖搖頭,“所以,我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兄弟二人兩相對視,好一番眼神交流後,無果。沉水站在一旁,看止霜將絲絹係上披香的手腕:“這絹帕上灑了老夫人賜給我們的藥酒,說是宮中禦用的寶貝,對治療淤腫有奇效,你可別隨便解下來。”
“多謝你,止霜。”抬腕看了看,披香遂放下袖口,將絹帕掩藏在寬大的袖擺之內,“你二人剛從老夫人那兒回來?”
止霜看看兄長,不答話,沉水嗯了一聲,解釋道:“香妞兒剛離開這兒不久,一位在老夫人屋裏伺候的姐姐就捎話過來,說是請我二人過去敘話。”
披香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又道:“自打進了東宮做侍讀,長公子就沒有什麽機會回酈州了,能在二老膝下侍奉的兒子便隻得二爺一人。咱們幾個時常在大濟的地圖上跑動,拉著二爺總歸不大方便……”
“我與止霜已聽老夫人講過,”沉水打斷她,“這次南方的生意,就不與二公子同行了。”
止霜的雙眼仿佛星芒般忽閃忽閃的,他望向披香:“香妞兒,你不要難過啊,有止霜和兄長大人陪你,你不會有事,也不會寂寞的。”
披香勾唇笑了,她拍拍止霜的腦袋瓜,再一左一右牽過兄弟倆的手,轉身往院中廂房緩步走去。
“當然不會寂寞。”她眯眸笑道,“有沉水和止霜陪著香妞兒,香妞兒怎麽會寂寞呢?”
*****
兩日後披香才知曉,原來謝佑的請求並非無理取鬧,倒恰恰是迫不得已了。若無什麽要緊事將之逼入進退維穀的境地,依謝佑的性子,恐怕是絕不會向樓夙開口求助的。
“說是帶著謝家最好的製香師來酈州談生意,沒想到半道上,那背時的製香師遭強盜搶了銀子,連命也丟了。”婉姑娘奉老夫人之命,前來與披香收拾南下的行裝。她一邊收拾,嘴上一邊同披香絮叨,“這下可好,謝公子的生意沒談成,倒還把自家賺銀子的夥計給賠上了。我估摸著啊,大約是那謝公子擔心回家沒法交差,這才放下臉麵來求披香姐姐你了。”
這話披香聽在耳中,心下終是免不了有些過意不去。她偷眼瞧瞧婉姑娘,見她並未注意到自己的猶豫,暗地裏舒了口氣。
“啊對了披香姐姐,二表哥替你訂製的幾個青玉爐子,昨兒個已經送到外院了。”樓婉抖開手裏的一件綢子薄衫,“你若是要將爐子一並帶走,我待會就派人去知會一聲,把爐子給你送進來。”
披香略微一愣。青玉爐子?她似乎……不曾向樓夙提起過青玉爐子。
莫非,是樓夙自個兒偷偷訂下的?
思及此,披香斂下長睫,胸中湧起一股由來莫名的柔軟與惆悵。
屋室中一時靜默,隻餘樓婉整理與折疊衣裳的細碎聲響。忽然間,樓婉揚起頭來:
“披香姐姐,聽說你拒絕了二表哥?”
披香並無立刻作答。在她聽來,這“拒絕”二字,著實包含了足夠多的歧義。
斟酌半刻後,披香才開口說道:“若婉姑娘所指乃是南下一事,那麽……的確是這樣的,我沒有答應讓二爺隨行。”
頓了頓,她又補上一句:“先前那個告訴我‘老夫人希望二爺留下’的人,不正是婉姑娘你麽。”
“是的,是我。”樓婉並不否認,臉色卻並不大好看了,“可是昨天二表哥來找我了,他說我多嘴,在披香姐姐你麵前說三道四的。”她的眼中蓄滿委屈,柔潤的唇瓣向下撇著,“他說若非我對披香姐姐說些胡話,披香姐姐是不會做出如此決定的。”
披香語塞。她是真的不曾想過,樓夙竟會拿這件事向樓婉興師問罪。
“既然如此,”披香低聲道,“二公子就更不能與我一道南下了。”
為了區區一句關心而向表妹發火,這不是一個少當家理應的所作所為。披香暗自歎氣。至少,她所知曉的、主掌撫琴宮的三位宮主們,無一人會因為類似的事與下屬隨意置氣,更莫說是親如手足的內宮弟子。
樓婉沒有應聲,隻是認真將手裏的衣裳依次折疊起來,擺放妥當。披香端來水盆與她淨手,十指纖纖沒入清水中,沁涼柔和的質感流轉指間,一如深藏心底的情愫,無從捕捉。
*****
楓回的納悶持續已有整整十五天。
十五日前他曾往撫琴宮中飛鷹傳書,將那一夜他在珍稀坊附近所見到的、不可思議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告知三位宮主。
那時他為一名來自嫿眉館的女刺客引至一處廢園前,被嫁禍謀害了一名身份不明的老者,又險些被路人發現行蹤,當真算得是出師不利了。當他意識到自己中計、為人所刻意調離標的物時,他除了盡速趕回珍稀坊,便想不到其他能保住披香夫人性命的法子了。
宮主的指令若不能達成,他必須以死謝罪。
就在他趕到距離珍稀坊一街之隔的小巷外時,他卻被眼前所見的詭譎身影震住了。
那是他所見過的、最為妖冶的“雁步遊蹤”。
披香夫人一襲輕衣翩翩嫋嫋,廣袖當風欲飛,她的手中沒有一柄像樣的武器,隻得一支細長金釵,隨著她時而突進時而閃避的身形,劃出璨若金虹的光弧。她的繡鞋仿佛踏著汩汩流風,幾不沾地,凡踏過的簷角、瓦當,皆有不甚明晰的殘影懸留半空。
那樣迷離的、鬼行魅步般的迷蹤步法……竟是他所熟識的雁步遊蹤。
這當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了。
“那日你分明就趴在樹上從頭到尾地盯著,怎會沒看清?”
問及潛伏樹影間靜候披香夫人下一步行動的同修,他總是說看不清。這也讓楓回十分費解。
“誠如楓回師兄你之所言,我確實離她很近,不過……”那名小同修糾結不已,“她分明就在眼前,可我卻總覺得有一層朦朧的霧氣籠罩在她四周,壓根就不打算讓我瞧清她。”
楓回揉著隱隱跳痛的額角,無奈道:“……所以,你就這麽在樹上睡著了?”
小同修尷尬地嘿嘿笑過兩聲,“隻要披香夫人安然無恙,那不就結了?楓回師兄你就別多想了,既然已給宮中寄回信去,那就靜心等待宮主回信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楓回仍舊沒弄明白。
這位突然獲準進入撫琴宮內的製香師,在宮中停留的時間尚不足一月,怎麽可能學會僅有內宮弟子才有資格習得的步法呢?
啪啦啦——
鷹隼撲騰翅膀的聲響自屋門外傳來,楓回陡然一驚,迅速從臥榻上坐直了身子。他一手按住藏在枕頭下的闊刃彎刀,一手小心撩起半截床帳,冷聲喝問:
“誰?”
哈。隻聽門外那人一記低笑,繼而漫道:“楓回,宮中有要緊的書信送抵,你還不開門?”
……這、這聲音!
楓回一個激靈,立馬鬆開彎刀和床帳,跳下臥榻,蹬蹬蹬跑去開門。
門扇外,一名峨冠博帶的年輕男子笑意清淺,攏袖而立。他一手拎著鷹籠,一手捏著一隻包裹得格外嚴實的白皮信封。見了楓回,他揚起信封,示意自己此行之目的。
楓回著實嚇了一跳,趕緊將男子讓入屋內,確認外間並無人跟蹤或偷聽後,他小心掩上門,這才轉過身來,朝著這男子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
“楓回拜見二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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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裴少音親自到酈州來咯~~他是來幹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