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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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雲卷雲舒奈若何

“宮主,您的信!”

顧屏鸞手執一隻白皮信封,伸長了脖子向折廊盡頭的剪雲亭望去。視野內,一抹玄黑的高挑人影斜倚在亭柱下,雙手抱臂,背向而立。汩汩清風自山穀流轉而來,雲絮迷蒙間,風勢愈見勁猛,那黑衣人一頭長發隨之飛揚,現出他一泓清俊的側顏。

“宮主,裴少音從絳州來信了!”她雙手攏在嘴邊,繼續衝那亭中之人喚道。

依舊不見動靜。

倒是一名守在亭外的青衣男子快步奔近來,顧屏鸞定睛一看,正是姬玉賦長徒華嬰所帶的大弟子,恕丞。

“喲,今兒個是什麽風把恕丞給吹來了?”顧屏鸞放下信封,展顏笑道,“我還在想著,這一連三個月都不曾見著你,莫不是你家師父有意把你給藏了起來?”

恕丞摸摸後腦勺,倒是先恭恭敬敬地朝顧屏鸞行了個禮,苦笑:“說笑了,三宮主您忙裏忙外的,哪有閑暇管著我們這些個小輩?恕丞是知趣的人,自當老實待在一邊,省得礙著三宮主的眼嘛。”

“老天,連你學會揶揄我了,真是失策啊失策……”顧屏鸞撫額搖頭,片刻,她保持著隻手扶額的姿勢,悄悄挑眼去看那站在剪雲亭裏的人。

姬玉賦仍似未有所覺,抱臂立於回風與層層疊疊的雲絮中。

恕丞垂頭噗地笑出聲來:“三宮主在偷看宮主?哈哈哈……”

“偷看什麽偷看,這是關心!”顧屏鸞狠狠瞪來一眼,隨即視線又落去剪雲亭內,嗓間壓低了聲音:“我說,他一個人在那兒站了有多久了?”

“快一個時辰了吧。就這麽站著一動不動的,背對著我,也不知他在想什麽。”恕丞認真地皺起眉,“師父專程支我過來陪陪宮主,我陪是陪了,可就這樣幹站著,連話也說不上兩句,這陪和不陪有什麽區別呢?”

顧屏鸞想了想,問:“最近宮裏沒啥讓他煩心的事吧?”

“還有什麽事能讓宮主煩心?賬冊讓三宮主你管著,宮中弟子咱們幾個帶著,外宮那頭也沒聽見什麽亂七八糟的消息。”恕丞遠目望天,半晌:“……三宮主,今兒個是什麽年月了?”

“五月初七麽不是。”應了聲,顧屏鸞眼中忽地一亮,“我知曉了,果真是快到那個時候了。幾年前宮主也曾出現過此等異狀,大白天的跟亭子裏一站,不吃飯不喝水也不吱聲,中邪似的待在那兒……”

恕丞一指支著額角,好半會,就見他握了拳一捶手心:“我想起來了,你是說——容師姑的祭日?”

顧屏鸞點點頭:“我記得那一年似乎是因為下山辦事時,他在南方的村子裏,見著了一個和禍兮差不多年歲的小姑娘。當時我也在場,你不知,他見著那小孩兒之後的表情……”

“是怎樣?”恕丞好奇地睜大眼。

顧屏鸞賣了半刻關子,嘴角一撇:“……那叫一個殺氣騰騰啊。”

恕丞腳下不穩:“殺氣?”宮主如此溫文之人,無論怎樣也不會露出那種惡鬼索命、搏人欲噬的表情吧?

或者說,是他無法想象出所謂的“姬玉賦的猙獰麵孔”,究竟是如何模樣。

“不錯,就是殺氣。”顧屏鸞神棍似的晃晃腦袋,隨即一擺手,“好了,如今還不到談論禍兮的時候。當務之急乃是將此信呈給宮主,裴少音那白眼狼大老遠地從絳州飛鷹傳書,也不能太對不起人家不是?”說著就將信封交到恕丞手中,“去吧去吧,我先走了。”

恕丞望著她見鬼似的飛奔離去,遂將這信封前後看了一番,末了:“……跑得真快,莫非是害怕我問她和少音的八卦?唉。”

“恕丞,”忽然,耳邊傳來亭中人的醇和嗓音,“屏鸞送信來了?”

“是,宮主。”恕丞快步奔回剪雲亭,那黑衣人已轉過了身,眉宇間猶自帶著淡淡蹙痕,似乎方才從一場愁緒中醒來。

恕丞暗自心驚,卻隻得當做沒看見。他恭敬地遞上信封,垂首道:“二宮主說是三宮主從絳州來的書信,要請宮主親自閱看。”

“我知曉了。”姬玉賦抬袖接過信來,在封口處撕開細細一條縫,將信紙抽出,“他這信倒是來得勤快,不兩日就是一封,生怕我錯漏了什麽消息似的。上次是什麽來著?……哦,說披香夫人在酈州入絳州的關口處停留半日,為一名昏厥的老漢製香祛病。”

恕丞嗯了一聲,又道:“宮主,我還是覺著……您不該派出二宮主。”

“何解?”姬玉賦揚眸,一雙黑瞳窨沉好似金墨,“認為他會因情所惑,而致處事或有失偏頗麽?”

“是。”恕丞老實承認。

姬玉賦卻是悠然揚唇,“不會。”

恕丞一愣。他沒想到姬玉賦會如此幹脆地否定這種可能:“恕丞不解,還請宮主明示。”

“我始終認為,”姬玉賦拈著手中的信紙,視線自紙麵上迅速掠過,“少音他並非真正對披香夫人有什麽肖想。”

恕丞再是一愣:“咦?可他那時不是……”承認得挺痛快的嘛?

姬玉賦緩緩搖頭:“我想,他那時所言,必是另有打算,抑或是為了阻止我發出對披香夫人的刺殺令。雖說緣由為何,我一時還弄不明白,但他事後的反應告訴我,應當是這樣沒錯了。”

“哦……”恕丞似是而非地頷首,“那莫非,二宮主對披香夫人也另有圖謀?”

姬玉賦挑唇揚眉:“或許吧。少音那個人,鮮少有如此激烈的情緒……嗬,連我也有興趣猜猜他與披香夫人究竟是何關係了。”

恕丞悻悻地別開眼去:怪哉,宮主也會對女人有興趣?

“所以麽,”姬玉賦將手中信紙揉成一團,輕描淡寫道:“他信中所述之內容,究竟幾分是實幾分是虛,也就很難說清了。”

……披香夫人半道上撿了隻虎崽來養?嗬,果真有趣。他心中暗自歎氣:但是——裴少音啊裴少音,你就不能說點有用的東西麽?好歹跟了這麽多天,也總該告訴我,這披香夫人究竟長得什麽模樣吧?

*****

腳步聲越發近了。裴少音緊貼著密道的石壁,腳下寸寸挪移,盡可能將步伐調整到一個適合發起突襲的位置,而他的手中,一枚通體墨黑的袖裏劍已然待命。

及至數十尺外,幾人的對話聲清晰入耳:“……那些個哈讚人,哪個不是靠著高大人的蔭蔽才得以活下來?如今他就這麽劫走了那樓家來的小妞,分明就是要給高大人扣黑帽子,要借樓家的手來鏟除高大人!”

另一人接著話茬往下說:“可樓家就算真要發難,也拿高大人沒法子啊,弄死了那對雙胞胎,來個死無對證,誰能證明那樓家的小妞就是在芳山府失蹤的?”

哈讚人?裴少音隻覺心頭突地一跳,好像有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在腦中一掠而過。

“你別說,那樓家的小妞長得還真不賴。”一人誇讚道。

“哈哈哈,什麽不賴?你連臉也沒見著,不就瞧著了雙手和腳嘛,這就能斷言人家長得不賴?我看是你腦子裏盡想些花花綠綠的……”有人起哄發笑,“之前你聽見了沒?那姑娘是哈讚王子的未婚妻,你說一個哈讚人,怎麽會有個大濟人做未婚妻呢?我就說……”

話音陡然中斷,空氣中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黑暗裏立時拔起一陣警覺的抽氣聲,緊接著是刀刃出鞘的嘶嘶輕響,一人驚道:“敵襲!”

下一瞬,風聲來襲,那並列走在最前的一人突然向後歪倒,剩下兩人發覺同伴再無聲息,頓時陣腳大亂,隻得提氣吼道:“什麽人!出來!……”

“來”字的尾音未落,楓回手中暗器已各自洞穿了兩人的咽喉。

濃鬱且森冷的血腥氣彌漫在狹窄甬道內,裴少音哼笑一聲,扯起麵巾罩住口鼻:“走,救人去。”

*****

披香無力又無奈地闔上眼,忍受著薩哈畢羅手中漸次收緊的力道。

“我可愛的未婚妻,摩爾蘇,”這位哈讚皇太子冷聲輕笑,“怎麽不說話呢?你我多年未見,如今難得重聚,你不想說些什麽嗎?”

等待半晌,仍不見披香開口,薩哈畢羅倒也不惱,接著道:“聽說你在大濟過得風生水起啊,不僅拜了師學了一身本事,還招惹了不少公子哥兒為你著迷……嗯,是叫樓夙麽?”

“……你如何知曉我就是摩爾蘇?”披香深吸口氣,勉強忍下喉間愈見火辣的痛感。

聞言,薩哈畢羅低低笑出聲來。

“怎麽,你真的以為,我仍舊如你當年所見的那般軟弱?”他像是被戳到了癢處一般,“整整十四年過去了,身為哈讚的皇太子,未來的西域之王,我怎會停步不前呢?摩爾蘇,是不是因為我待你太過仁慈,竟讓你生出此等荒謬的想法來?”

仁慈?披香心下冷笑:若你現下的所作所為能稱得上仁慈,那麽我豈非要跪地叩首,再高呼三聲吾王萬歲?

密實內一時沉默。然而片刻後,披香敏感地察覺到,流轉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開始發生變化。與此同時,薩哈畢羅鬆開了扣在她喉間的手,轉而撫上她的臉頰。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的珠法。”他在她耳畔嗬氣,想要引起她的顫抖,“那個人,是不是叫做樓夙,嗯?”

披香齒間擠出一記惡狠狠地笑聲,“為我這樣的‘珠法’著迷,你確認?薩哈畢羅,若說這世上當真有此等蠢人,恐怕也隻得你一人了罷?”

“不錯,”薩哈畢羅仍舊不慍不惱,“若說這世上獨我一人癡迷於你,也未嚐不可。因為那些曾經癡迷於你的人,那些恨不得將你揉進骨血裏好生疼愛的人……全都死掉了。”

披香驟然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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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正式行課,要早起。某貓終於步入大四了……(持續求長評,潛水的看霸王文的書友們啊,給俺希望吧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