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一時愣神,忽然察覺到一股鑽心的疼痛自胸前漫開。
姬玉賦捏著她袖擺的手終於放開,袖擺垂下歸位,姬玉賦的眼神也重新變得晦暗。他並未注意到披香陡然一改的顏色,而是低頭說:“我以為你製的香能消除我的疑慮,沒想到……”
披香微微發起抖來,她似是想伸出手觸碰姬玉賦,沒能成功。
素痕!
素痕,放開他……他沒有威脅我。
那渾身潔白得像是月華降落的女鬼,手持刀刃,正抵在姬玉賦的喉頭處。姬玉賦看不見她,可是自己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她將手中利器逼近姬玉賦。
素痕,別傷害他!披香在心底厲聲道,他隻是對我的身份起疑,他不會傷害我!
姬玉賦果真毫無察覺,“沒想到,你隻是增添我與禍兒間的誤會麽?”
誤會?不,不是這樣……披香抬手捂住胸口,盡可能讓神情看上去不那麽痛苦。
素痕突如其來的躁動,狠狠牽引著她周身的戾氣,那種讓她感到痛楚的戾氣……正源源不斷地從她體內被抽出,盡數湧入素痕的體內。
“等……”等一會。
披香試圖讓語氣顯得更加平靜,不料開口竟是近似呻吟的音調。
素痕的刀抵在姬玉賦的頸側,迫人的殺氣強力吸收著披香周身與體內的鬼戾之息。
“……怎麽?”姬玉賦抬眼,發現披香用一種極其痛苦的姿勢摁住胸口,語氣便稍緩了些:“身子不舒服麽?”
“沒……”披香連笑也笑不出來,嘴唇是一片死灰般的白。
素痕,你想殺了我?
那潔白的女鬼身形一頓,回頭看向披香,眼中竟有幽幽浮動的淚水。
“夫人?”姬玉賦忽然握住她的胳膊,發覺她的手冰涼如雪,當即眼中一縮。
卻聽披香低哼一聲,踉踉蹌蹌地站起身:
“素痕,回來!……”
聽得“素痕”二字,姬玉賦怔愣片刻,隻見披香向後步步倒退,好似被人使勁拉扯,抬腳就碰倒了小爐,爐上的玉碟與長匙叮當一聲滾落下來,竟是落進了雍江中。
製香處本就迫近崖邊,兩件東西直直下墜,轉瞬就被滄浪翻滾的雍江水吞沒。
披香腳下一錯,無知無覺地向後仰倒。
而就在此時,姬玉賦看清了——拉著披香一道墜下斷崖的白色鬼影。
“夫人!”
*****
這是熟悉的記憶,輕薄飄渺,宛如隔著霧氣的斑斕花叢,在澄碧水底沉睡的古劍。若要伸手去撈,隻得一手虛冷。
她看見素痕哭泣的臉,埋在她的頸邊,用力將她向後推開。
披香懂得她的意思,她要帶她遠離姬玉賦,那是個如刀鋒般危險的男人,縱使慣來總將殺機斂在微笑和溫文下,也不意味著他會永遠藏鋒。
隻是,她為何要忽然發難,對姬玉賦出手?披香不解。
她隻知道,這樣墜落的感覺再熟悉不過。
……
少女身上的嫁衣已經被拋去。她著一身血紅的單衣站在崖邊,回頭冷冷注視著姬玉賦。
“禍兒,回來。”姬玉賦不再捂著傷口,而是向她伸出手。
他修長漂亮的手指上滿布血跡。
容禍兮掃一眼他的手,腳卻向後挪了一步。
“禍兒!”姬玉賦蹙眉,“別做傻事,回來!”
“我隻是站在這裏,也不可以?”容禍兮揚起下巴,意外地傲慢。
衛檀衣站在姬玉賦身後,手上已暗自起咒打算縛住這個姑娘,卻聽容禍兮道:“師兄,別費力了……你知道,我是早就該死的人。”
衛檀衣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他的確知道。師妹從小雖不多黏他,卻也是喜歡同他賴在一起的,當年因為噩夢纏身,容禍兮半夜來敲他的門要同他一起睡,他初是不允,後來……
竟在她的身邊看到了數之不盡的冤魂。
那些不完整的屍靈和妖鬼尖嘯著朝她撲來,像是要撕了她分食。
“夏亞因我毀滅,哈讚因我敗亡,沾我者死。”她微笑著說,“這次,輪到大濟了。”
姬玉賦上前一步,皺眉道:“我不會死,我會永遠活著。你回來。”
“我倒希望你死呢。”容禍兮露出從前撒嬌的表情,癟了癟嘴角,又笑了。
姬玉賦眼中暗光浮動,不語。
容禍兮衝他抬起手:“你看,你舍不得。”
衛檀衣終於明白過來:“師父,她知道……?”
“對,她知道了。”姬玉賦沉聲說,“我長生不死的秘訣——或說是,詛咒。”
“永生咒嗎?……果然,連師兄都知道,我卻是在離宮前才聽說。”容禍兮自嘲似的搖搖頭,“我真失敗,師父分明就不在意我嘛。”
“禍兒,回來。”姬玉賦如是說著,放下手臂,“我教給你永生咒。”
衛檀衣瞪大了眼,“師父!”
“我才不學。”容禍兮雙手叉腰,對他做個鬼臉,“我已經沒有資格了,不是麽?”
“你是我的徒弟,在我正式承認你脫離撫琴宮前,你都是。”姬玉賦道。
容禍兮漸漸垮下笑容:“……可是我不想啊。”
姬玉賦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喜歡你,愛你,你知道我隻想陪著你,責備也好訓斥也好,我都願意聽。”容禍兮舒了口氣,像是當真能就此解脫一般,“可是你隻會對我笑,學不好武功你笑,念不好詩詞你笑,就算捅了你一刀,你也沒有任何怨言……”
姬玉賦的眼底隱隱泛起一層難明的色澤。
“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有心嗎?”
容禍兮歎氣。
“你說得不錯。”姬玉賦輕輕頷首,“我沒有心。”
“你有,”容禍兮否認,苦笑:“可是你不給我。”
姬玉賦蹙眉不言。
“我不想再做你的徒弟了,姬玉賦……那真的很痛苦。”容禍兮長吸一口氣,緩緩道,“或許你是個好師父,可你從來就不是個好男人。”
衛檀衣靜靜地望著兩人,放棄了指尖的咒術。
一直以來他都清楚師妹對於師父的感情,她的那些小把戲,從來隻用在姬玉賦身上。
可奇怪的是,姬玉賦好似看不見她的努力,對她的靠近也視而不見。
莫非……
“嘖,還真是個悶葫蘆,什麽也不說。”容禍兮伸直雙臂舒展腰肢,露出了結心事後的輕鬆表情。
“你教我,好不好?”姬玉賦忽然道,“回來,然後教我,如何做個好男人。”
容禍兮愣了愣,隨即扁嘴笑了。
衛檀衣很想說她笑得比哭還難看,可到底忍了下來。
容禍兮搖頭:“我才不教呢,這種事,留給下一個倒黴姑娘吧。”
說完這話,容禍兮微笑著流下眼淚,不聲不響。
“或者……等我回來?”
姬玉賦的瞳子動了動。
“嗯,等我回來吧。”容禍兮轉過身,麵向斷崖下的雍江——“等我做了鬼,再回來找你。”
“禍兒!”
來不及抓住她,容禍兮已朝著斷崖外縱身躍下。
姬玉賦跪倒在斷崖邊,看著紅色的衣角瞬間消失在江水中。衛檀衣衝上來拉住他,卻察覺到他渾身顫抖不止。
衛檀衣瞪大了眼。
他看見了亂。
一種從未在撫琴宮宮主臉上窺見過的,亂。
……
回到撫琴宮中,已是翌日清晨之時。
“宮主?!”
顧屏鸞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您、您怎麽濕成這樣?鎮上下雨了?”
“嗯。”姬玉賦甩開發梢上的水珠,淡淡應道,“先給她換身衣裳吧,會受寒的。”
顧屏鸞這才把視線轉向他懷裏的姑娘。
那是同樣渾身濕透的披香夫人。麵紗正緊緊貼在她的臉龐上,將她姣好的輪廓勾勒無遺。
“這是……怎麽回事?”顧屏鸞勉力鎮定,“她怎麽也這樣?”
“唔,她落水了。”說著,姬玉賦把人往顧屏鸞懷裏一送,轉很向暖玉堂外走去,“我累了,日落前都不要吵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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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章節到這裏基本上就木有了~~糾結的前史終於講完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