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早。三月方過了個頭,桃花壓境浣雲鎮,嬌紅玉粉亂糟糟開了滿堤,堤下雍江一脈碧水,竟似是被這滿城芬芳釀作了甘醴,兀自藏得三分媚人甜香。遇上微雨天,無數花瓣和著雨水飄落江中,清波俱作胭脂色,風情無限。
春雨綿綿,披香支著粉綢傘已在浣花塢前等了小半個時辰。渡船姍姍來遲,披香見艄公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自然也沒了牢騷,說明去處便上了船。
“姑娘也去閏錫?嘖嘖,這兩天往閏錫跑的人可真不少……”艄公一麵說著一麵解開套在岸邊的繩索,忽地聽見塢頭傳來呼喊:
“船家!等一等!請等一等——”
循聲望去,隻見一名墨衣公子從江堤上急急奔來,興許是怕趕不及,手中拎著傘卻也未撐開,待他跑到近前時,衣裳已濕了一大片。披香揚眸看去,這墨衣公子戴一頂涼帽,帽簷下的黑紗用以障麵,縱使江風獵獵,他的模樣也仍看不真切。
又一陣風掠過,披香施施然抬袖,拽住自家麵前幾欲翻飛的麵紗。
艄公住了竿,引這位墨衣公子登船。船篷內原本隻得披香一人,如今又多了個男人,披香往內側挪了挪身子,給這墨衣公子騰出地方來:
“公子請坐。”
墨衣公子倒是個規矩人,見船篷中還有女眷,又盤著婦人家的團髻,遂向披香一揖:“……不知還有位夫人在,在下著實對不住了。”
披香悄然揚眸。
這位公子的嗓音……好生熟悉。
說完,墨衣公子便扶了篷頂往船尾小心走去,衣角帶起一絲冷香。
嗅得這香,披香眉心微蹙,目光追著墨衣公子看去,見他解下腰間的長劍抱在懷裏,落座船尾甲板上。濛濛細雨灑落帽頂沾濕了衣擺和袖管,他也毫不在意。
艄公竹篙一點,渡船悠悠蕩開去,江風蕩起公子的障麵黑紗,紗下輪廓若隱若現。
披香瞧著他擱在手邊的黑傘:“公子不怕淋著?”
墨衣公子笑了笑:“在下無礙,夫人不必掛懷。”
披香一時不知如何將這話頭接續下去——作為一名製香師,對於此人衣上氤氳不散的特殊香氣,她又何止十分的介意?
再加上……那把讓她感到莫名熟稔的聲線。
水流湍急,披香聽著浪頭拍擊船身的聲響,越發難以定神。
“請問……公子衣上所用之熏香,從何而來?”
索性便如是問了。
“熏香?”墨衣公子略一側首,似是不解。披香笑道:“公子衣上熏香尊貴不凡,非普通人家能消遣得起。隻是此香的製法如今幾已軼散,故而……”
墨衣公子默然片刻,亦是笑了:“……如今能識得此香者,這天下恐怕已不多了罷。看來夫人與這香是有緣人。”說著便放下懷裏的劍擱在甲板上,攏了雙手徑自在袍袖裏摸索起來。
披香的視線挪去這劍上。
劍鞘銅黃,劍柄純黑,劍首與劍格飾以鏤空翠玉,雕琢精致,一碧一黑兩相映襯,頗有華貴之氣。然對比起來,這劍鞘便是極普通的了,似乎……並非這柄劍的原鞘。
思索間,墨衣公子雙手奉來一隻小銀盒:“夫人請看,正是此物。”
是做工上乘的穿心盒。
披香小心揭開盒蓋,登時便有一股說不出的馥鬱清香鑽入呼吸中。盒中的香餅隻剩下一半,色澤青綠可愛。
雨絲滴落手背,披香呀了一聲,趕緊抬起胳膊將盒子護在袖下,又對墨衣公子道:“快些將傘撐起來,莫要濕了這香!”
“喔。”墨衣公子依言支起傘——卻是自己那把黑的。
披香放下袖子,揚眸:“公子可介意讓奴家試試這香?”
“無妨,夫人自便。”
“多謝公子。”
謝過主人,披香遂以掌攤平了這穿心盒,纖指點上香餅,輕巧一抹,指尖湊近鼻端嗅聞,再拈起一粒香餅沫子細細碾碎。江風一過,整艘渡船上都是這股異香。
“此乃陳年老香,因內中摻有龍髓與青荃,香氣經久不散,是為不可多得的珍品。隻不過……”披香頓了頓,再度揚眸瞄向墨衣公子,“若奴家未記錯,這香當是在四十年前便無人能製了才對,不知公子手中的這一盒如何得來?”
墨衣公子輕笑出聲,口中答非所問:“夫人既是喜愛,此香便贈與夫人也無妨。”
披香一愣,遂搖搖頭遞還香盒:“奪人所愛豈不罪過?公子還是快些收起它罷。”
清風徐徐橫來,墨衣公子望著掌中的香盒,一時無言。障麵黑紗隨風款擺,鼓動間現出他輪廓精致的下頷。
披香自覺尷尬,捉著自家麵紗以防走光,抬袖時手背已沾上雨點。
“外頭風大,夫人還是進艙內歇著吧。”墨衣公子轉過手中黑傘,擋住風雨來向。
料想也再無可談之話,披香點頭欲退,視線再次掠過墨衣公子手邊的劍。
船行至江心處,水流湍急,艄公一麵招呼二人坐穩了,一麵奮力搖槳。不料劃了好半會,渡船仍在原地打轉。江風愈見猛烈,浪子遠比岸邊凶上許多,船下暗湧不斷,隻見艄公身形一晃,竟將那撐船的長蒿落入水中,轉眼便給衝遠了。
披香吃了一驚,正要起身詢問,隻覺肩頭給人按住。回頭看去,是那墨衣公子。
“無論艙外發生何事,夫人都莫要驚惶。”他如是說著,低頭彎腰穿過船艙,那柄製式華貴的長劍斜掛腰間,襯著他的一色樸素黑衣,頗為怪異。
而不知何時,這墨衣公子的手中已多了一柄鋼刀。
水中霎時間一道黑影掠起,隻聽哧的輕響,艄公背心處暈散開大片猩紅,一截鋒刃透胸而出,刀尖上一串血珠答答滴落甲板。披香大震,鼻端已嗅得這股濃鬱腥氣,遂抬袖掩住口鼻,矮下身形。
嘩啦,艄公的屍身栽入江中,水麵登時翻起一層汙紅。
船失了方向,墨衣公子執刀立在原地,任由小船隨水漂流。他略微側首:“夫人,見血不祥,請閉上眼罷。”
“奴家無礙,公子不必在意。”披香蹙眉掩鼻,心頭不由得惱火:究竟何人殘忍至斯,竟連一名撐船的老人家也下得去手?
且聽那墨衣公子歎了口氣,問:“夫人可會駕船?”
披香挑眉一愣:“啊?”
“在下問夫人可會駕船。”墨衣公子頓了頓,又道:“罷了……那夫人可會水?”
還不容披香細想,船邊水聲乍然轟響,眼見三條黑影躍出水麵,刀兵的冷光當頭劈向那墨衣公子!
“小心!”
披香驚呼出口,忽覺腦後勁風襲來,她猛地伏身,隻聽頭頂叮地輕響,一枚鑲嵌在發飾間的珠花已被削落,紅玉珠子蹦蹦跳跳滾去船艙另一側。
墨衣公子身形倏然而動,待披香回過神來,身前已被一襲黑袍護住:
“冤有頭債有主,幾位還是莫要傷及無辜的好。”
長刀已沒入那偷襲者的胸口,墨衣公子淡淡說著,將刀拔出,血霧哧地噴濺上他的麵紗與衣袍,瞬間腥氣四溢。
披香捂緊口鼻,仍止不住胃底的翻江倒海。
“自知堂的走狗,你殺我門主,如今竟連他的一把佩劍也不放過!”船首,一名灰衣蒙麵人放聲冷喝,手中長劍直指墨衣公子,“上次僥幸讓你逃了,哈,這一回你還能走運嗎?”
自知堂?披香一時有些迷茫:自知堂乃是江湖中聲名顯赫的正道武宗,半路上遇著前來尋仇者想必也非新鮮事。可眼前這位墨衣公子出刀即是奪命,連一絲猶豫也不見。
雖說收拾邪道的嘍囉名正言順,然這般利落地殺人,總覺著……不太像自知堂的作風。
墨衣公子卻道:“在下無意爭鬥,各位若是要這把斬風劍,待在下辦妥了要事,自當遣人送還貴門,請各位莫要再相逼了。”
“你們自知堂使陰招殺我門主,還有臉說什麽莫要相逼?”那蒙麵人冷笑一聲,另兩人亦同時橫劍——“今日既然給咱們碰上了,那就納命來吧!”
小舟隨波搖擺晃蕩不止,披香緊緊抓住一側船舷維持平衡。墨衣公子動也不動,腳下如生了根一般穩當。他掛劍持刀,刀身掛滿細小雨珠,白刃映著清冷天光,銀芒森寒。
江風倏然而至,披香隻覺眼前的黑袍如夜色翻飛,那片障麵黑紗不時鼓起,她仍未瞧清墨衣公子的麵目,唯獨見得那一泓精致的下頷,嘴角似乎還噙著半分笑意。
思量間亦不過轉瞬,墨衣公子長刀橫掃,已有兩人重重墜入江中,碧水翻紅。
剩得一人拄劍勉強站立,捂緊腹部也止不住指間淋漓而下的鮮血。
“在下已說過,莫要再逼。”墨衣公子語間帶笑,將長刀收入鞘中,“留著命回去告知你們的主子,要搶斬風劍,自知堂隨時恭候。”
見他並無繼續動武的打算,披香暗自鬆了口氣,卻見墨衣公子倏然轉頭。
身後水聲驟起,一名全身血紅的蒙麵人躍出江麵,手中長劍直向披香擲來!
叮!
披香扭頭,麵紗無聲飛揚,而與此同時,那柄劍也距在她眉心三寸處堪堪停下,隨後當啷落在她的腳邊。
墨衣公子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中,一時怔愣。
照理說來,他是來不及替她擋下這一劍的,而她隻是轉過頭去,連手指也不曾動過——接著,那柄劍就這麽平白無故地掉了下來,她毫發無傷。
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自這位夫人周身散出,披香的頭頂上,船篷轟然破開。
墨衣公子後退兩步方定住了腳,船首船尾上那二人則是被整個掀飛出去,栽入江裏。
片刻後,隻聽披香呀了一聲,連忙抬袖拽下飄飛的麵紗遮住臉龐。她轉過頭正要開口詢問,便見墨衣公子忽然躬身湊近她:
“得罪了。”
未及反應,披香覺著身子猛地一輕,竟是被墨衣公子攔腰抱起。
他的涼帽幾乎戳到她的發髻,兩人的麵紗貼在一處,披香隱隱能瞧見這墨衣公子的五官:劍眉斜飛入鬢,眼眸鴉黑如夜,鼻梁端挺,薄唇似刀——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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