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小婢手執玲瓏木勺,取瓶中融雪淨水,均勻澆在披香掌中。十指蔥白,纖秀如玉,指尖濛濛似有珠光,雪水自皎潔掌心無聲滴落。小婢再呈來白綢一方,披香接過,擦幹了雙手,由小婢取走。
手邊的小爐底燃以上好柳木,其間亦摻有數支削細了的香木條,文火嫋嫋,香木的芬芳一絲一縷緩緩沁出。小爐上置有一片劈得極周整的雲母片,待雲母片熱透,備齊諸般香料與花露,便可開始製香了。
不多時,觀花閣外傳來樓夙的豁朗笑聲。披香知是大主顧到了,遂正襟斂裾,並膝跪坐於琉璃屏風之後,靜待貴客駕臨。
“樓公子客氣了,如此厚待,姬某著實受寵若驚。”
……咦?這嗓音好生熟悉。
披香媚眸一怔,聽得外間的樓夙笑道:“撫琴宮宮主何等人物,在下這個門麵隻怕拿不出手來,還望宮主不嫌棄就是。您這邊請。”
閣中二人笑語不斷,相攜入座,殊不知屏風後這一人卻似是跑了魂。
撫琴宮……宮主?披香紅唇翕動,悄聲呢喃,麵紗後盡是詫異。
怎會又是他?
樓夙接著道:“閏錫一會,在下對宮主的武藝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僅輕取駱子揚的小金刀,還能自若脫身。哈,想必如今這江湖之上,宮主已無敵手了吧?”
姬玉賦淡然挑唇,眉目間俱是溫文風雅:“樓公子過獎了,江湖上才人輩出,莫說那幫老家夥,便是幾個初出茅廬的小輩,身手也極是了得,姬某早已算不得什麽了……說起來,那一日不慎冒犯了公子,姬某在此先告個罪。”說著朝樓夙拱拱手。
小婢乖巧地奉上茶碗:“大人請用。”
“哪裏哪裏,幸虧那時宮主沒當麵揭穿我,否則那駱子揚早就衝我來了。”樓夙苦笑著搖搖頭,“在下是個不知趣的,還想同宮主較量一番,哈,哪知一招之內便敗於宮主手下,真是丟人得緊哪。”
姬玉賦但笑不語,垂眸望向手中茶碗。碗內茶湯澄澈,青碧透亮,自有一股清新甘甜之氣蕩漾其間。
“聽說宮主好茶,可惜在下茶藝不精,在宮主麵前點茶未免班門弄斧,故而專程遣人往煙渚山下的竹林裏采了這許多嫩竹芯,就雪水而烹之。”樓夙笑道,“雖不是好茶,但也別有一番滋味。宮主可有興趣一試?”
“既是樓公子的心意,姬某怎好拂逆?”姬玉賦揚眸莞爾,緩緩端起茶碗,淺呷一口。
披香坐在屏風後,兩眼隻見前方影影綽綽,全然不得要領。二人仍說著客套話,姬玉賦對這竹芯湯一番品評,披香聽在耳中,不知不覺腦子裏竟有些眩暈。
“夫人,夫人。”小婢傾身附來她耳旁,“雲母片透了。”
“……好了,我知道了。”披香語間不耐,“取刀來。”
姬玉賦倏然一頓,轉頭望向那扇琉璃屏風。
樓夙知曉他必是聽見了屏風後兩個姑娘的聲音,也不遮掩,“難得宮主屈尊來此,在下為宮主備了份薄禮,不知宮主可猜得著是何物?”
姬玉賦輕笑著擱下茶碗,“樓公子不必打馬虎眼了,屏風後的那位夫人,姬某認得。”
“哦?”樓夙愣了愣,隨即醒悟過來:“唉呀呀差點給忘了,那日為宮主劫走之人,正是在下的這位好友……既是如此,阿香,你也不必縮在後頭了,出來與宮主見個禮吧。”
披香並不急著答話,手上握緊了玉柄小刀,嚓,碩大的鱷梨被切開一條口子。
“夫人,別來無恙。”便聽姬玉賦如是道。
“嗬,托宮主的福,好得很。隻是這男女有別,奴家也不宜拋頭露麵,隻想在此問宮主一個問題。”
隔著屏風,披香利落地料理著手上這隻鱷梨,用小刀將梨核掏出,丟去一旁的白瓷小盆內。而後,她揚起如羽長睫,琥珀瞳子內似有星芒流轉。
“……夫人請問。”姬玉賦遲疑片刻,而後頷首。
滿腹悶火翻湧不止,披香強抑下胸中由來莫名的委屈:“敢問宮主名姓?”
姬玉賦頗有些訕訕地咳嗽一聲,明白她在質疑那日自己所報之名——唉,早知如此,便不拿徒兒的名諱擋駕了。嘴角扯開一抹無奈的笑意,他老老實實道:“在下叫做姬玉賦,玉佩的玉,辭賦的賦。”
“多謝宮主,披香受教了。”披香哼哼兩聲,垂手自錦盒內取出一柱藏龍香,小心翼翼置入鱷梨頂部的那眼洞中,再擺往雲母片之上慢熱。
姬玉賦一時無言,隻得低頭啜飲竹芯湯。
“哈哈哈,披香雖說脾氣怪了些,但製香的手藝卻遠遠淩駕於現今諸多製香師。她的香價值連城,若要得她親手所製之香,少則白銀百兩,多則以黃金論之。”樓夙示意小婢為宮主添湯,接著道:“事實上,披香夫人盛名得來,全因那一味香。”
姬玉賦眉梢輕挑:“哦?”
又聽披香續道:“然製作‘千歲恨’耗時須得一月,就地新製是不可能的。故而……披香為宮主選了一盒去年秋日所製之‘千歲恨’。”
果然,一名紅衣小婢手捧一隻鑲有碎翡翠的錦盒自屏風後步出,獻至姬玉賦跟前,嗓音輕細:“請大人試香。”
對座的樓夙一瞬不瞬地望定了這位撫琴宮宮主,嘴邊猶自挑著一絲勢在必得。
姬玉賦亦不拒絕,抬手揭開錦盒盒蓋,取出那隻躺在赭紅繡杜鵑緞子上的玲瓏穿心盒。
是與他在渡船上送與她的那隻幾乎一模一樣的穿心盒。銀質殼子上浮凸著精致繁複的花紋,並且用一根金絲與紅絲搓成的絲束穿過盒子中心的圓洞,在下頭係了個端正的盤結,綴以一枚東珠與同色流蘇。
“嗬。”姬玉賦揚唇低笑,“不必了,披香夫人的手藝姬某早有耳聞,自是信得過的。”
聽得此言,樓夙暗自鬆了口氣——到底是絕世名香千歲恨,到底是披香夫人。
“這香,姬某便收下了。”姬玉賦長指翻動帶上盒蓋,再從袍袖內取出一隻紮得緊實的黑綢口袋,遞向樓夙:“此物便暫且交由樓公子保管,算作是撫琴宮的誠意。”
“宮主果真爽快人。”
樓夙從小婢手中接過這黑綢口袋,當著姬玉賦的麵拆解束繩。
及至袋口鬆開,內裏現出一截金澄澄的物事來。
披香坐在屏風後,視線如墜霧裏,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隻瞧見一抹璨金光華忽地閃動,而後又不見了。樓夙將那截燦亮的物事來回看了幾遭,沉默不語。
對麵,姬玉賦亦不作聲。整座觀花閣陷入莫名詭異的沉默之中。
許久才聽樓夙開口,聲線卻格外冷冽:
“不知撫琴宮將這小金刀的刀鞘交與在下,是何用意?”
“誠意。”姬玉賦托起茶碗,從容不迫,“抑或是這份誠意,樓公子覺著不夠?”
樓夙放下黑綢口袋。“大約是宮主記錯了,依照在下呈遞撫琴宮的委托中所述,標的物乃是一柄完整的小金刀,而非一隻孤零零的刀鞘。”
“樓公子果真是嫌不夠。”姬玉賦指尖拂過錦盒頂麵的緞子,“也罷,這小金刀到底是要緊之物,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盯著它,姬某也不敢隨意將它帶離宮中。不如……請樓公子往撫琴宮走一趟?”
樓夙麵色森冷,嗓音越發沉鬱:“宮主,在下敬你是江湖高人絕代俠士,這才好言相待。在下可不希望咱們這宗買賣還沒做完,就先鬧得個臉紅脖子粗的。”
“耶,樓公子莫急啊。”姬玉賦倒是一副悠然之色,慢條斯理道:“此物既是撫琴宮的誠意,那接下來自然少不得信義。若論信義,小金刀便是了。且樓公子自酈州遠道而來,姬某若不略盡地主之誼,豈不少了情誼?還望樓公子莫要嫌棄,入宮一敘。”
凡入撫琴宮者,非死而不能出。
披香忽地想起這條撫琴宮的戒律來,心底隻覺一片涼涔涔。
“宮主的意思是……若在下隨您入撫琴宮,就能拿到小金刀了?”樓夙挑眉。
姬玉賦眸光輕轉,落在那扇琉璃屏風上:“理當如此。若披香夫人能賞光一道入宮,便是再好不過了。”
披香指下一震,竟是不慎被那滾熱的鱷梨燙著。她倒抽一口涼氣,立馬將指尖浸入手邊盛放清水的小盆中。樓夙聽得這聲痛吟,側身望向屏風:“阿香,怎麽了?”
“無妨,隻是被香梨燙著了。”頓了頓,那道清越如泠泠溪水的輕嗓又道:“爐火用得過了頭,這香或許濃了些,不知宮主可還受得住?”
姬玉賦一派大方,坦言不諱:“姬某倒覺著這香氣恰得好處。”
披香暗自舒了口氣,“……讓宮主看笑話了。”
“哈,彼此彼此。”姬玉賦笑答。
語間卻是指——六日前兩人在閏錫的那件烏龍糗事:一個要救人,一個要逃命,殊不知……要逃命的倒是成功逃掉了,可要救人的卻被他沒頭沒腦地連帶捎了十數裏地。
披香隻覺心底驀地漾開濃濃酸澀,好似口中嚐著一枚青桃。
“既然宮主誠心相邀,那在下便恭敬如不從命了。”樓夙斂下方才的滿麵陰霾,重新換作笑臉,“撫琴宮素以神秘著稱,若能入得其中,也算是在下之幸了。不知宮主預備何時啟程?”
姬玉賦撐著條案邊施施然起身,黑眸如璨星隱動:“不如,就現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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