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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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見昔年

山澗沿著覆滿地衣與青苔的石塊蜿蜒而下,歡快地沒入晨霧中。林坡上亂石錯雜,且個頭巨大,細流暗自穿過石縫,而後在低窪處匯作小小一潭。深灰土礫混同著各色碎石沉睡在溪床底,溪水澄澈明淨,若蹲下身細細查看,能瞧見幾尾通體烏黑的魚苗停在潭邊,或靜或動,竟似隔空懸浮。

忽然,水麵上映出一張臉來。

該怎樣形容這張臉?

八九歲女童的模樣,眉眼尚未長開,然一雙杏眸輪廓深邃,瞳子內如嵌琉璃般晶亮剔透,迎著光則隱隱有烏金暗芒浮起。更莫說那對似挑非挑的嫵媚黛眉,那隻端挺筆直且秀氣的鼻梁,那張豐潤嫣軟的菱唇。

一綹青絲調皮地掃過耳廓,晃來眼前。她抬手將它攏去耳後,緋紅袖擺掠過水麵,驚散了自水中窺豔的魚。

“……好罷,都藏起來,眼不見心不煩,對麽?”

紅衣女童口中埋怨著,緩緩起身。

她的話音有些奇怪,帶著那麽點揚起的尾音,聽上去似乎還不甚習慣大濟的語言。

腳上所穿並非尋常姑娘家喜愛的繡鞋,而是能將褲腿縛緊的軟靴。仍是豔紅的料子,鞋幫處用略粗的金線繡了一雙蝴蝶,落針走線歪歪扭扭,隻勉強能瞧出個形狀來。女童彎下腰,蔥白如玉的指尖拂去靴頭上方才沾到的一片腐葉,隨即流連去那雙金線蝴蝶上,小心翼翼地撫摩著。

就在神遊間,隻聽背後傳來一道風聲——嗖!

女童突地單膝歪倒,嘩啦,膝頭正跪在那潭溪水中,緋色褲管登時就被浸透。下一瞬,她迅速拔出腰間短刀,往背後一格。

鐺!一枚小石子堪堪命中刀身,叮叮叮跳開去滾落在旁。

杏眸斜覷著那枚被成功擋下的石子,女童唇邊揚起一彎得意的笑弧,絲毫未在意腳畔簌簌散落的沙土,以及右側明顯鬆動的大石。她俯身撿起那粒石子,擱在手心掂了掂,卻聽得身後陡然一聲清叱:

“禍兮低頭!”

女童反應極快,立馬掩住腦袋蹲下身,而幾乎與此同時,她聽得頭頂方向炸開嘩然巨響,隨即有小片碎石彈在她的胳膊上與鞋幫上。

前些天雨水不停,這林間也有不少山石鬆動。若非有人背後示警,還發掌替她擊碎迎頭撞來的大石,隻怕此刻她早就給砸中腦袋一命嗚呼了。

咳咳咳。大片灰白塵煙隨即湧來鼻端,她忍不住咳嗽起來,遂一手捂了嘴,一手使勁揮動袖擺驅散石粉,腳下踉踉蹌蹌地向後頭退去。沒退兩步,鞋底不知是踩著了哪塊光滑的石頭,她身形一晃,竟就這麽直直仰倒——

“……唉,你啊。”

一記輕歎飄然落下。醇和如甘醴的嗓音,伴著一雙穩實且溫暖的大掌倏然靠近。

女童瞪大了美眸,直愣愣地瞧著這張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的臉。

他分明該是皺起那對劍眉,將嘴角撇下稍許,讓她知道,她又做錯了什麽。他分明不該如此心軟地護住她,理當讓她曉得,這天下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清明無害。

“無礙麽?”

但是他,托住了她仰倒的身子,還用這般溫煦的嗓音問她是否受傷。

“禍兮?”他看著她怔愣出神的琉璃雙眸,而後眉間一皺,“你是不是傷到哪兒了?”

那對劍眉終於如她意料地蹙緊來,卻又盛滿她始料不及的關切。她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著他的輪廓,沿著那方光潔飽滿的天庭,慢慢滑至兩片薄唇。

但是他忽然鬆開了她,轉而扶著她站直雙腿。這張藏著引誘意味的臉容,隨之別開。

他明白,他都明白。

壽歲無窮無盡的他,早已盡閱紅塵,他怎可能看不懂她的眼神。

可不知自何時起,她又隱隱地覺著,他大約……是真的看不懂罷?

“隨我回宮。”他背轉身,向來時的那條林道走去。

是,這才是真正的他。不解風情,不曉凡心,早已習慣了孑然一身與我行我素。

她咬了咬唇垂下腦袋,方要邁步跟上,卻隻覺膝頭一陣鑽心地疼。那記吃痛勉強咽回喉中,她動了動腳,發現自己竟難以維持不被他發現異樣的步伐。

被他打來的小石子擊中膝蓋窩,本是無礙的,然跪倒在水潭中時候,那些躺在潭底的尖利碎石硌破了她的細嫩肌膚,生生碾進皮肉裏去。鮮血混同著潭水浸透褲管,興許是被那炸裂的山石所驚嚇,她竟未察覺自己受了傷。

於是,抬袖扶住手邊的樹,小幅挪動腳步,試著跟上他。

嚓。

身前傳來軟靴踏上草葉的輕響,她抬頭,發現他已折轉回來,重新站在她的麵前。他緊盯著她膝蓋處那片深豔詭譎的紅,而後向她張開雙臂——表示願意抱這位傷員回去。

“不用不用,我沒事!”她連連擺手。

初至撫琴宮時,她便能感到他是不喜歡碰觸她的,縱使她是他最親近的人之一。他從未為難過她,故而現在,她亦不願為難他。

他挑眉:“……這可真難得。”

遂放下兩條胳膊,頓了頓,又道:“不用我抱,你要怎樣回去?”

她揚起臉龐,手中攥緊了袖邊:“你小看我了,我自己能走!”

“哦?”他的唇畔漾開幾許啼笑皆非的意味,“……好,走回去也好。來。”他向她伸出手,“我牽著你,這樣你會輕鬆些。”

她趕緊將雙手藏去身後,麵皮卻是愈發地鮮豔起來:“不必。”

他的手仍舊停在半空,也不言語,隻彎了唇角定定地望著她。那雙狹長的黑眸隱隱含笑,好似在問——真的不必?

“那個,男……男女授受不親。”

她嘟噥著、別扭著閃避他的目光,話間奇妙曲折的音節,猶帶著不屬於這個國度的脈脈風情。

聽得此言,他的神色忽然間變得十分有趣,頗有些耐人尋味的意思。

她堅定地望著腳邊野草。

“也罷。”他笑了笑,“那就走吧。”

就在手臂撤回的一瞬,他察覺到袍袖上陡然增加的重量。側首看去,隻見五根尚且稚氣的、微微有些圓潤的手指扣在墨黑緞子上,粉白可愛。

不必牽手,讓她搭著袖擺就好。

“……走啊。”她如是囁嚅著別開臉,雙頰悄悄紅透。

他失笑。清淺天光倒映他的眼中,一片和暖。

“好。”他說。

……

“夫人,夫人?”

披香低低唔了一聲,終於回過神來。見姬玉賦正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她忙不迭拽住眼前幾欲飄起的麵紗,斂了兩片袍袖正襟危坐。

“對不住,奴家失禮了。”她掩唇輕咳,再伸手取過茶盞,眼底忽地一怔。

及至觸到杯盞時,才覺指麵已無熱息。這盞茶,竟是早已涼透。

“剪雲亭當風而築,的確不宜久坐。”姬玉賦以竹夾取過她的杯盞,倒去餘茶,以爐上煨煮的熱茶燙過兩遍,重又斟滿,再推去她麵前。“最後一道關山月。飲完這杯,我便送夫人回去。”

抬袖將鬢邊散發攏去耳後,披香緘默半晌,道:“宮主,容奴家一問。”

“夫人請問。”姬玉賦頷首。

披香半挑麵紗,紅唇翕動:

“那間香虛館內,曾經究竟住過何人?”

姬玉賦斂眸望著身前一排繁複且淩亂茶具,未幾,伸手收整起來。披香與他對坐,媚眸緊緊追著他的神情,連半點變化也不願放過。

“宮主既已應下,為何不作答?”見他就是不開口,披香竟有些急了。

良久,才聽他唇邊逸出一縷低歎:“……抱歉,夫人。這個問題,姬某不願作答。”

不願作答?……哈,好一個不願作答!花顏登時變作料峭寒色,披香沉聲冷笑:“看起來,這個問題讓宮主為難了。”

誰料姬玉賦緩緩起身,唇畔扯動一道凜冽笑弧:“縱是為難,你又能奈我何?”

“嗬。”不錯,縱是令你為難令你不悅,我也奈何你不得。披香強自抑下胸中幾近滿溢的苦澀,生硬地轉了語調:“……如此,咱們算是扯平了?”

姬玉賦卻不打算繼續對話,黑眸之下再無溫存:“飲完這杯,我送你回去。”

披香無聲闔目,亦不過片刻,複又睜開。

而後,幹脆利落地仰脖,將那盞中茶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