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愛吃炸金繡球嗎?”
須發花白的老者坐在條案對麵,手上徑自點弄著一爐香湯。薄荷與艾葉的氣味,帶來不屬於這個暑季的清涼,幽幽嫋嫋拂過鼻端。
與老者隔案對坐的少女咦了一聲,遂點點頭。
她的雙眼上覆著一條白布巾,乃是因日前受了香花汁液的刺激,稍稍傷及了眼。現在的她隻能依靠視覺以外的能力來生活,幾與盲人無異。而這樣的日子,興許還得持續上四五天。
她對這樣黑暗的世界,漸漸有些不耐。
老者笑了:“是喜歡紅豆餡的呢,還是玫瑰油滾芝麻餡的?”
“紅豆餡。”少女答得幹脆。
可是立刻又改了口:“……我現在,已可以不喜歡紅豆餡了。那種甜膩膩的東西,一丁點也不討喜。對,我不喜歡紅豆餡。”
老者麵上的笑意更盛:“口是心非的小丫頭,你以為這樣說就能騙得了師父我?”
少女抿緊了紅唇:“我討厭炸金繡球。”
老者不急也不惱,隻將擱在條案上的這隻雕花食盒揭開來:“但是,師父喜歡吃炸金繡球。”說著就揀起旁側的一雙竹筷,從食盒內夾出一隻金黃可愛的球狀糕點來。
嗅得了熟悉的香味,少女蹙眉:“……師父。”
“想問我從哪兒買來這玩意的?”老者低笑一聲,將炸金繡球丟進嘴裏,大嚼特嚼,“你猜。”
“街上買的。”少女撇下唇角,嗓音壓得低了些:“……若說是自個兒做,您可沒那手藝。”
老者被這句揶揄嗆住,遂捂了嘴咳嗽起來。這一咳可把少女逗樂了,她趕緊追問:“阿香沒說錯吧,沒說錯吧?嘿嘿,就是了,您怎會做這等精致的小玩意嘛。”
“不錯、不錯,是買的,我讓童兒上街買的。這下你算滿意了罷?”老者好不容易緩過了氣,伸手接過身後童兒遞來的茶盅,仰脖就是一陣猛灌。
“童兒,給阿香也夾一個。”老者一指點點案上的食盒,“這是專程給你阿香姊姊的禮物。”
待童兒把小瓷碟和玉勺送到少女手裏,少女才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腦袋:“禮物?為什麽是禮物?”
老者擱下茶盅,似笑非笑道:“兩年前的今日,我在雍江邊救回了你這條小命。”
少女垂著頭並不答話,手中摸索著盛了炸金繡球,靜靜咬上一口。
是紅豆餡的。用上好的豆油瀝過一遍,再揉合了煙渚山上特有的蓮渡花蜜,手工細細搓【河蟹】捏成形,再用麵粉裹上,塑了繡球的模樣落鍋煎炸。
“師父,”許久,才見少女略微抬頭,“您是讓童兒去煙渚鎮買的?”
老者撫須笑道:“說得不錯,正是煙渚鎮。怎樣,這糕點可還合你口味?”
仍不見少女回應,老者歎了口氣,沉聲說到:
“你既已不在那處,何以時時掛念?戚戚念念,徒勞傷神而已,亦無助於你的學業。”
少女周身微微一震。又聽老者繼續道:“你需記得,你的名字是披香,而非禍兮。”
終於,少女放下手中的碟與勺,磕磕碰碰地起身。
“是。”她雙手交疊,曼袖長攏,“徒兒謹記師尊教誨,必不再掛念前塵舊事。”
是年冬,老者攜少女自定葵南遷微州,雲隱龍藏。
……
“以為把我騙回來就了不得了?”馬背上,披香一手攬著虎崽,一麵自言自語似的哼哼,手中的馬鞭卻不再揮動。“不就個花朝節麽,犯得著這般興師動眾的?真是越老越糊塗了……”
沉水心下嗤笑,又不好表露在臉上,便扯了扯同乘的弟弟,壓低嗓門:“瞧瞧香妞兒那得意的樣兒,分明是心裏歡喜得不行,偏生要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矯情不矯情?”
止霜掩嘴嘿嘿嘿笑了:“兄長大人說得是。”
“你們兩個小東西,別以為在我背後說話我就聽不見!”披香緊了緊懷裏亂拱的虎崽,自馬背上扭過頭來,凶神惡煞地威脅道,“待會隻要在師尊跟前說一句不三不四的話,哼,仔細你倆的皮子!”
兄弟兩人雙雙低頭,沉水說了句什麽,隨即兄弟倆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就知道說主子的壞話……披香滿不舒爽,哼唧有聲。
三人騎著馬走過了約莫兩個多時辰,翻過一座山頭,總算見到穀底下橫過的青碧小河。沿著河水逆流而上再走上一陣子,便可到達鍾恨芳的隱居地,繚香穀。
很快就聽到前方密林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輕響,披香揚手止住馬匹,跟在身後的雙胞胎也一並警覺起來,紛紛取下掛在背上的小弩,緩緩瞄準動靜的來向。
懷裏的虎崽亦學著他們的模樣,豎起耳朵進入警惕狀態。
卻是一頭巨大的白鹿悠然踏入眾人視線中。它體態優雅健碩,一對犄角生得極好,呈對稱狀立在頭頂上,好似兩枝生錯了地方的樹椏。
“呀,那不是……阿香姊姊?”
怯生生的嗓音隨即變得明亮,一隻梳著雙髻垂髫的腦袋從樹後頭探出來,正撞上披香探究的視線。
“童兒?”披香一眼認出他來,登時就露出欣喜之色:“童兒,真是童兒!”
那立在水邊的大白鹿也不逃跑,而是乖乖等著童兒走近,任由童兒撫摸它的脖頸。披香翻下馬來,抱著虎崽快步迎上去。見了披香,童兒一張小臉笑開了花:“這兩日師尊就一直念叨著,說阿香姊姊今兒個定會回來,果不其然,您真的回來了!”
“師尊怎會知道我今日回來?”披香好奇道。
“他老人家閑來無事,就學著那些個方士什麽的擺弄算籌,時不時地給自己卜上一卦。三天前我就看他老人家起了一卦,亂七八糟擺滿了一個院子,前前後後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才算完。”童兒拍拍白鹿的脖子,雙眼晶晶亮:“那時他老人家就說姊姊你要回來了,今日一早又讓我到山裏頭來等你。哎呀呀,可真是神了,果真把您給等來了!”
披香悻悻然:“師尊可算得活脫脫一個老頑童,幹什麽不好,偏學那些騙人的玩意……”
“哪是騙人?您這不就回來了嘛。”童兒笑嘻嘻望著她,又瞧見她懷裏的小虎崽,黃黑相見的醒目條紋,童兒登時嚇了一跳:“……這、這是虎?”
見了陌生人,虎崽咪嗚一聲埋下頭去,使勁往披香懷裏鑽。披香安撫似的摸摸它的背脊,溫言道:“是虎,可撐死了也就一個來月大,倒是比剛撿著它的時候重了不少。”
“哦……”童兒勉強點點頭,忽而又瞪大了眼:“撿的?”
“對,這事說來話長。”披香捏捏虎崽的耳朵,惹來小家夥不滿地低鳴。許是聽見虎崽的叫聲,白鹿耳朵一動,看了看童兒,轉身噠噠噠跑走了。
這時沉水止霜也牽了馬慢慢走過來,童兒一見,又現出笑容:“連沉水哥哥和止霜哥哥也回來了,真好!”
“當然好,有師尊一句話,香妞兒還能丟下我兄弟倆不管?”沉水打趣地衝披香眨眨眼。
披香裝作沒瞧見那揶揄的眼色,隻笑道:“得了,這就走吧,就剩兩三裏路了,師尊還等著要見咱們呢。”
*****
“元舒,少音可有說過何時返回撫琴宮麽?”
暖玉堂內,本在埋頭看書的姬玉賦突然發問,叫守在旁側的元舒嚇了一跳。
“二宮主?”點著臉頰想了想,元舒搖頭:“宮主,這事您得問三宮主,她和二宮主最是親近,應當有聽二宮主說過才是。”
“哦,我知曉了。”姬玉賦合上手裏的書冊,闔目展顏,仰靠在軟椅上養神。
說是養神,可那一寸寸蹙起的眉心,似乎並非意味著寧定。
“元舒,你到宮中也快有一年了罷?”姬玉賦又問。
“弟子是去年春天入宮的,算起來剛滿一年。”元舒恭恭敬敬地答道。
姬玉賦閉著眼點點頭。
忽又啟口:“還記得去年暑月裏的某日,我令你顧守玄機殿一事嗎?”
“是,弟子記得。”當然記得,那是姬玉賦初次派給他的任務,也就意味著正式認可了這個弟子入門。能從一開始就進入內宮修行,在撫琴宮一眾弟子看來,可算得極大的殊榮了。
姬玉賦幽幽掀開眼簾,濃密長睫難掩眼底晦暗,還有些元舒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今年暑月,仍是那一日。”姬玉賦沉聲說到,“你仍舊要替我顧守玄機殿。”
元舒抱拳一揖:“是,弟子記住了。”
這一揖之後,小弟子似乎又想起什麽來:“……宮主,您莫不是要下山?”
姬玉賦輕揚一側唇角:“哦?何以見得?”
“元舒記得去年的那個時候,您……似乎換了一身白衣,還扣著頂白紗涼帽。”
在撫琴宮中,自是無須遮掩麵容,而那帶著紗巾的涼帽當是用以障麵。因此看來,宮主必是要離開撫琴宮,下山或是去做其他什麽事。
“嗬。”姬玉賦笑意再深一分,“觀察入微。”
卻也不再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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