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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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祠中故人

沿著花姑祠中庭的回廊走至盡頭,可得見一所偏房。

鍾恨芳悄無聲息地停下腳步。

就眼中所見之景而言,的確再普通不過,與尋常祠堂中道人起居用的宅室並無二致。

鍾恨芳斂起花白的眉峰,喉間悶聲一記冷哼。

“嗬,貴客既然來了,何不入內一見?”

緊掩的深赭色老舊木門後,一道婦人悠軟曼妙的嗓音清晰入耳。

鍾恨芳揚眉,並不急著伸手推門,而是施施然抬袖拈須,好似要待那內中之人親自開門相迎一般。

“老頑固,脾氣果真還是這般不討人喜的,又臭又硬。”

門扉“吱呀”緩緩洞開,屋內一股子輕嫋若煙的香氛汩汩淌出。鍾恨芳的眼簾隨之略微合起,一副審視忖度的模樣。

“且安心罷,我不會害你。過去你為我師姐弟二人所做之事,沐鬟感恩戴德,不敢或忘。”隨著婦人笑語,門扇向兩側敞開更大的角度,終於令這女子的全貌落入鍾恨芳眼中。

乃是三十出頭的女子,藍衣白裙,腰束一條粉青絲絛,袖口與襟前有細密雅致的花紋,手工精致,一見便知其質料價值不菲。這女子生得一張鵝蛋臉,青絲綰作雙飛髻,露出笑容的時候,眉眼正似彎月當空,頰畔一雙酒窩也甜蜜蜜地浮了出來。

鍾恨芳冷冷睨著這美姑娘,“不敢,老夫能得如此卓越的徒兒,不也全仰仗沐姑娘指點麽。你我彼此彼此,誰也不欠誰,自然談不上什麽感恩戴德了。”

這名稱沐鬟的美姑娘隻是掩唇輕笑,“這話聽著,可真叫人覺著好生見外呢……罷了,有何趣事,鍾先生不妨入內一敘。聽聞先生今日前來,沐鬟已為先生備下香茶甜糕,還望先生不棄。”

鍾恨芳不再推辭,遂如大主子登堂入室一般邁進屋來。

沐鬟微微一笑,揚袖當空輕拂,勁氣所至,門扇自個兒乖乖闔上了。鍾恨芳斜一眼已然關閉的屋門,不冷不熱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沐姑娘,關上門不大好吧?”

“孤男寡女?”沐鬟一愣,隨即帶著幾近揶揄的意味低聲笑起來,“你我的歲數相差何止百年,鍾先生豈會把我這個老太婆當做……哈,看樣子是鍾先生老當益壯?”

鍾恨芳臉色頓時黑了一半,忍不住咳嗽一聲,硬邦邦道:“沐姑娘,多言無益,進入正題罷。”

“鍾先生仍是個急性子啊。”沐鬟笑吟吟挽了袖子,為側座的鍾恨芳斟上果茶,“也罷,今日請鍾先生前來,本就是為了令徒之事,向先生交個底。”

鍾恨芳冷眼睨著這美姑娘,“沐姑娘是指……樓家人讓阿香上煙渚山的事麽?”

“阿香?……哦呀,鍾先生若是喜歡,喚她阿香倒也無不可。”沐鬟在鍾恨芳對麵斂裾落座,“那丫頭入撫琴宮一事,想必已無再繼續追究的必要。既是樓家人的決定,自然並非出自阿香的本心。至於見到了玉賦,哈……不得不說的是,那丫頭的反應著實趣味呢。”

鍾恨芳皺眉拈須,不作聲。

沐鬟掀動濃密羽睫,試探似地笑問:“怎的,莫非鍾先生疑心徒兒對自己不忠嗎?”

鍾恨芳卻是一擺手,堅決否認:“姬玉賦險些置她於死地,是我救了她的性命,她豈會背叛於我?”

“那就好。”沐鬟滿意地頷首,“這次我要說的是,嫿眉館新接手的一樁任務。”

……

望著跟前臉色慘白氣若遊絲的段夫人,披香一時不知當救還是不當救。

若方才那位離去的“陸大人”半道折返,發現自己的存在,抑或是段夫人醒來後一口咬定自己欲對她行不利之事……無論哪一種可能,都將引來了不得的大麻煩。

正在躊躇間,腦後一道戾氣陡然殺至!披香幾乎是本能地俯身,隻覺發髻好似被刀鋒劃開,青絲頓時如烏黑的泉水般傾瀉流下。不料對手竟是分毫不容她喘息,另一道殺機趁勢加入,刀風自腳下橫掃而來,披香前傾的收勢有些遲了,再向後翻身躍起時,就聽見裙裾被撕開的裂帛聲。

躲開了第一輪攻擊,披香毫不客氣地揚聲呼喝:“出來吧!”

便有兩道黑影落葉一般悄然點地,立在地上段夫人的身邊。其中一人以刀尖瞄準段夫人的脖頸,另一人低聲笑道:

“想不到啊……披香夫人,倒是有一副意料之外的好身手。”

女人的柔媚嗓音間隱隱藏著一絲殘忍,披香幾乎是立刻意識到——正是那日在酈州珍稀坊外襲擊自己的人,同時也是在絳州韻宛縣令府內、與自己過招的黑衣女子的同夥!

果然……也追到微州來了嗎?

思及此,披香的心下越發無奈,畢竟她隻是來花姑祠參拜一番,壓根就沒想過要動武,隨身的武器便留在了繚香穀中。

這也就意味著,她將徒手以一敵二。

不僅如此,那位昏厥中的段夫人,顯然正是人質的絕佳之選,而刺客的確也這樣做了。

忽然,後院與前堂的通廳處傳來人聲,姑娘家嗓音清脆,笑鬧間連半分戒備也無:“哈哈哈,若果真求就此得了好姻緣,趕明兒這花姑祠,許是要搶了月老廟的飯碗了!”

“喔,有人來了。”那持刀威逼段夫人的女刺客低笑道,“速戰速決吧,披香夫人。”

話音方落,兩名刺客幾乎同時動作,在前一人翻腕亮出一截雪亮的袖裏劍,刃鋒泛著微微的綠芒,披香心知,那必是淬過毒的絕殺之器,即便隻是在肌膚上破出一條小傷口,也仍舊足夠致命,因此不敢分心。而那女刺客也知曉披香的心思,攻勢如催命般連連緊逼,好幾次都迫近了她的脈管,隻消刀刃再長一分,縱是大羅金仙也再難回天。

披香認真對敵,堪堪與這刺客戰成平手,這讓那持刀守望的女刺客有些驚訝。而此時披香正回身閃避進攻者的一記偏刺,落足不慎偏差半分,失了後路,腰際空門乍現!刺客不負良機,起腿以膝猛【河蟹】撞披香的腰脈!

“咦?”刺客呀然出聲——膝頭分明已沾到披香的衣帶,腿腳卻察覺到一股陡然而生的雄沛勁力,不僅生生格下了這一擊,還將其施加於披香的力道全數返還於刺客本人,刺客回退不及,反倒被憑空摔出去!

“這……”

那持刀守望之人見勢不對,即刻抑轉刀鋒,瞄準了段夫人的頸窩直直刺下!披香大驚,“素痕,去!”同時轉身飛撲向段夫人!

就在殺氣劃破段夫人頸項的前一瞬,一抹細小黑影猝然殺入戰圈,“鐺”的一聲金鳴,持刀人頓覺虎口至腕骨處統統麻痹,刀鋒因此失了準頭斜蕩開去。持刀人忿然扭頭,卻見披香夫人一掌已衝至麵門!

持刀人滿麵鮮血地摔在石牆邊,手中長刀已被方才那黑影撞凹,段夫人安然無恙。

“你、你竟然還找了援兵!”被素痕護體之術暗傷的女刺客支著腰艱難地爬起身,冷笑道:“既然會使撫琴宮的碎月掌,又何須搬來援兵?還有什麽絕招,挨個亮出來罷!”

披香冷哼一聲,收回手臂,麵前輕紗曼揚:“我最恨恃強淩弱、暗箭傷人之輩,雖說你二人要取我性命尚不可能,但我也沒那麽多閑心陪你們玩貓捉耗子的遊戲。不妨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不,雇主,就說……‘披香夫人必要令他的家族,從大濟香料世家的名單上消失’。”

那刺客一愣,還未想到如何答話,就見披香走到段夫人身邊,衣袂飄舉間,有淡紫色的香末落在段夫人的麵龐上。而與此同時,通廳處幾個姑娘家的笑聲也漸次遠離,想必並非往後院而來,而是沿著折廊往左右去了。

“走!”兩名女刺客勉力站立起來,但見黑影一閃,兩人便就此消失在了披香眼前。

那昏厥的段夫人也幽幽醒轉,喉間逸出一聲痛吟,隨即皺起一雙秀眉,顫巍巍掀開眼簾。

披香歎了口氣,在她身邊蹲下來。段夫人見這女子掛著麵紗,遂啞聲問:“……你是?”

“我知道你,你是微州刺史的夫人。”披香撩起半片麵紗,現出潔白俏麗的下頷與兩片菱唇,微微笑了:“我叫披香,你我本不該在此會麵的。”

借著披香的攙扶,段夫人勉強能夠站立。她抓住披香的纖腕,麵色依舊蒼白,眼中卻是溢滿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期待之色,甚至有淚星隱隱泛起。她正要開口說話,不料披香抬手示意她暫且噤聲,道:“夫人的身子太過虛弱,不如先行休息一日,你我再會。”

“可是我……”“披香知曉夫人有難言之隱,”披香反扣住她的手指,安撫似地緊了緊,“但今日不行,此地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聽得披香此言,段夫人才訥訥地收了聲,點點頭又道:“承蒙披香夫人援手,奴家著實感激不盡。既然今日夫人有所不便,那就改在明日此地?”

披香並不作答,隻拍拍她的手背:“屆時再說吧。您要如何回府?”

“花姑祠後門有我的親隨,披香夫人不必擔心。”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送夫人出去。”披香傾身一揖,“夫人請。”

就在段夫人答謝轉身之際,披香彎腰拾起地上的某件物事,悄悄藏入袖籠內。

*****

灌下第四盞果茶後,鍾恨芳決定走人。老頭子撐著案邊起身,對座的沐鬟抬袖掩唇,似是十分驚訝:“哦,鍾先生這就聽不下去了?”

“沐姑娘隻準備了一肚子廢言,老夫又何須傾聽?老夫很忙的。”鍾恨芳不甚滿意地吹動胡須,指節在桌麵上篤篤敲擊兩下,“況且老夫最不喜歡的,便是公然詆毀老夫的寶貝徒弟。什麽‘殺生之屬’‘禍亂之源’的,我隻知道阿香是我的徒兒。”

“可是鍾先生當初要救下禍兮,不正是為了利用她麽?”

主座上,沐鬟支頤微笑。

鍾恨芳皺緊了眉毛,沉默片刻後遂向她投來一記狠瞪,“老夫乃一屆正直君子,何來利用徒兒一說?”

“當年若非我告訴你,她就是玉賦最疼寵的徒弟之一,你會這麽幹脆地答應救她麽?”沐鬟再笑,“還是說,你以為我不知——是你提議讓樓家人找上撫琴宮的?”

鍾恨芳冷眼默然。

“你早先將你所謂的寶貝徒兒重新送回江湖,讓她成為大濟最負盛名的製香師,你以為我當真不明白你的用意?”說到最後,沐鬟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道:“她來了。”

鍾恨芳一怔,就聽見房門外傳來熟悉的嗓音:

“師尊,阿香想要早些回去。”

“鍾先生何不請她也入內一晤?”沐鬟看上去心情不錯,“早見晚見都是見,反正麽,她遲早要與我這個師姑碰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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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結束後,第三卷【試琴】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