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多日的雨水終於停了。這一天,正是與樓夙約定前往祝陽侯處製香的日子。
簡單用過早飯後,披香將要帶走的瓶瓶罐罐收拾停當,趁等候樓家車馬的空隙小憩片刻,徑自起爐烹茶。她懷擁銀紫貂裘坐在爐邊,手執一柄繡麵精細、綴著朱紅流蘇的團扇,不時在爐口扇一扇。然後,撚一撮細軟茶葉灑入沸水,濃鬱的琥珀色在茶湯翻滾中漸次彌散開,嫋嫋白霧隨之騰起。
從前這煮茶的工作哪用她經手,隻消一句吩咐,雙胞胎自會將香茶奉上。然而……披香垂下眼簾,將裘袍的襟口攏了攏,指尖觸及懷中一張信紙,心下不由湧出三分黯然。
這是樓傳盛的密信。沉吟片刻,她又將信紙取出,小心展開。樓氏宗主端正大氣的台閣體躍然眼前,可這信中的一字一句,皆令她不得安寧——
“月前宮人奉旨來府,恪執皇嗣之禮,迎沉水、止霜入京。此二子身份貴不可言,吾恐生是非,已令府眾三緘其口。汝今知曉,須謹守此秘。逢人問及,當避談之。”
沉水,止霜……自前往京城為端王製香,許多的意外接踵而至,而她從邊塞到煙渚山輾轉多地,再也沒見到這對雙胞胎兄弟。信紙輕軟,指尖所及處,正是由她為兩個少年郎所取的名字,以某種來自異域的香料命名的、沒有姓氏的美麗代稱。想到這裏,披香幽幽歎了口氣,重新折起信紙。
深居禁苑內侍奉著皇族的宮人,以迎接皇嗣的禮儀帶走了沉水和止霜。這是否意味著,那對已在她身邊陪伴多年的雙子,從此卷入了皇權爭鬥的漩渦……還是說,原本他二人就該置身其中?
團扇停住,視線越過眼前的烹茶小爐,落向某個虛無之處。想起許久未出現的素痕,蝸居撫琴宮的姬玉賦,笑容黯然的樓夙,還有前途未卜的雙胞胎。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雙手,戲耍調笑著,將一盤百般算計的棋局拂亂。而那些原本站在她身邊的人們,也一個個不知所蹤。
唰啦,一簸沙土蓋進爐底。布巾裹住水壺的把手,披香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壺身略傾,給自己斟上一杯熱茶。正要喝時,門外傳來叩動門環的篤篤聲,她忽而覺得心口堵得難過,說不出、更辨不清來由,隻得收回思緒,放下茶杯起身應門。
“夫人貴安,小的名叫霍老三,是樓二爺的親隨。”門外,一名形容頗樸實的中年男人摸摸脖子,露出憨厚的笑容,“樓二爺已先行前往京畿,專程命小的來護送夫人。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力氣大,這一路上夫人隻管使喚小的就對了!”
聽他喚自己“夫人”,披香心下有些愧疚,勉強笑道:“有勞了。”想了想又道,“我有兩口箱子要帶走,正在院中,還請霍兄弟幫個忙。”
霍老三叫一聲好嘞,捋起袖管邁進大門,很快將兩口木箱一左一右扛了出來,果真是力大無窮。哐啷,箱子放上馬車,霍老三又用繩子前後纏了幾圈,這才算妥當。
“夫人請上車吧!”他從車尾跳下來,見披香正朝這邊看著,他嘿嘿笑兩聲,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原本朝披香伸出手略一遲疑,縮回來在自個兒衣裳上擦了擦,臉上的紅霞一路飛到了耳根:“……小的、小的是個粗人,夫人別見怪。”
披香倒不慎介意,伸出手來,借霍老三的力登上馬車。“哪裏的話,如今能像霍兄弟這樣直爽的人可真不多了。”她笑了笑,清風掠過麵紗的下緣,現出微微彎起的菱唇,一抹嫣紅嬌俏無匹,直看得霍老三呆愣出神。
並未注意到這一細節,披香坐進車廂內,等了半晌不見馬車移動,遂撩起門簾詢問:“霍兄弟,怎麽了?”
“這就走、這就走,夫人坐穩了!”霍老三回過神來,忙不迭爬上車頭抓起馬韁。
門簾重新落下,車廂外很快響起一陣嘶鳴,馬車開始向前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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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越發冷冽,如猛獸般呼嘯著穿過空曠的門廊。弦武殿上,姬玉賦埋首在一堆疊了老高的卷軸裏,挨個比較挨個琢磨,不時還比劃兩下,看得門前的元舒一籌莫展。
自打恕丞師父回來後,宮主就總是在看這些卷軸。一連五日,來回召見了十幾撥內宮子弟,每次召見都會獲得一批新的卷軸,以至於如今他的案頭堆滿了各種紙卷,連茶盞和點心碟子都沒地方擱。而宮主本人也一反常態,收斂了素來悠閑的態度,全神貫注投入到眼前這些卷軸中。
“哎元舒,我又找著一些。”一名內宮弟子顛顛兒地跑過來,手中七八支卷軸一股腦丟給元舒,“師叔說這兒急著要,你快拿去給宮主瞧瞧。”
目送那弟子走遠,元舒歎了口氣,攏了攏懷裏的卷軸朝殿上走去。
桌案前,姬玉賦正在思索什麽,他一手支著下巴,眉心緊蹙,另一隻手中的小狼毫在紙上慢騰騰劃拉,橫豎看不出寫的是什麽。元舒隻得藏起自個兒的狐疑:“宮主,這是剛送來的。”
“放下就是。”姬玉賦頭也不抬,手中筆尖一動,簌簌寫了行小字。元舒半眯著眼偷瞄過去,依稀可見機敏、速斷之類的幾個字眼,旁邊還有一串歪歪扭扭的花紋,實在鬧不清是什麽玩意。疑惑間,姬玉賦忽來一記低笑:“……有興趣?”
少年郎頓時紅了臉,一副被逮到現行的模樣:“呃,元舒不敢。”見姬玉賦並無責難之意,便摸摸頭再跟了句:“宮主這幾日都沒怎麽休息,元舒想知道可有什麽能幫上忙的?”
“嗯,我想想。”姬玉賦終於停下筆墨,手中剛寫好的紙卷推去一旁,“你在宮中待了也有許久,依你之見,若論輕功卓越、善用暗器,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這三者兼而有之,內外宮中可有哪個弟子符合條件?”
元舒好不容易把懷裏的紙卷擺上桌,“除了三位宮主,當屬恕丞師父輕功過人,見多識廣,暗器麽也算得個中高手……除了心軟些,師父應該符合宮主的條件。”
姬玉賦慢悠悠嗯了一聲,黑如金墨的眸子下不露聲色,嘴角依舊翹起:“說得不錯,恕丞太過心軟,而我要挑的這個人,決計心軟不得。”他擱下毛筆,隨手取過另一軸紙卷,“還有麽?”
“那個……”元舒露出為難之色,計較一番後道:“宮主,元舒愚鈍,想不到了。”
姬玉賦扭過頭來,頗為平靜地瞧了他半晌。這視線如有實體般在臉龐上走來走去,元舒被瞧得渾身發毛:“宮主、宮主還有什麽吩咐?”
過了好一陣,才見姬玉賦輕飄飄轉開視線,眼底是一片清冷又柔軟的暗光:“如果有一天你從恕丞那兒接到一個任務,卻發現獵殺的目標是一位故人……元舒,你會怎麽做?”
故人?這個詞讓元舒愣了一愣,很快又正色:“元舒已是撫琴宮弟子,自當以撫琴宮的任務為重。”
姬玉賦聞言卻笑了:“這話聽上去挺在理,或許也是當下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可若那個人換成是你十分關心的人呢?唔……例如檀衣?”
“如果是少主的話,”元舒終於撇下了嘴角,“元舒不想他死。”
姬玉賦點點頭,手中卷軸已瀏覽過一遭,大約是不甚滿意,歎了口氣:“人之常情,換了我,或許也不見得能下得去手。所以,我需要一個能做到這一點的人。”
與其說是格殺獵物,倒不如說是格殺自己的心性罷?元舒如是想著,沉吟片刻,見姬玉賦沒來由地抒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呢喃:“……如果那執行者並不知獵物是誰,是不是就可以辦到?……”
這話倒讓元舒越發好奇了。
不過是要解決區區一個獵物,為何宮主總是糾纏於某些與刺殺無關的細節?……還是說,這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小處,實則將成為決定成敗的要害?
少年郎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這位撫琴宮宮主——這個背負著江湖上首屈一指大魔頭之惡名、被眾多人視為殺人不眨眼的刺客頭子,不過也是個會心軟的普通人而已。
然而他的身份,不容他懷有任何仁慈的念頭。
“宮主,莫非這次任務刺殺的對象,是宮主熟識的人?”元舒如實問出口。
姬玉賦輕輕掀動睫毛,閉上眼,沒有立刻作答。這時殿外傳來弟子的通傳聲,隻見裴少音手持一隻傳信竹筒快步上殿:“宮主,楓回來報。”
“嗯。”低低應了聲,姬玉賦歎了口氣,複而睜眼:“元舒,你先下去吧。”
元舒素來乖覺,隻低頭抱拳稱是,旋即退出大殿。裴少音微微一笑,目光掠過那少年郎的背影,語間頗為玩味:“這小子雖說悶了點,到底是一片忠心,宮主你可別欺負人家。”
姬玉賦揉揉跳痛的額角,也懶得同他辯:“有什麽消息就快說吧。”
啪嗒,傳信竹筒落在眼前,姬玉賦伸手取出卷在裏頭的信紙,薄薄一張寥寥數言:十一月四日夜,尊微宮急召禦醫,恐生變數。
“老皇帝時日無多,這一陣子京中想必不會太平。”裴少音徑自摘下肩頭的大氅掛在一旁,走到牆角點燃炭盆,嘴裏也跟著一道碎碎念起來:“又變天了,看來今年的雪來得早啊……還是提前準備的好。”
“變天也未必不好。”閱畢,姬玉賦收起信紙,仰頭慢騰騰靠上椅背,“話說回來,不知檀衣在京城過得怎樣了。”
話音剛落,他驀地睜大雙眼。邊上的裴少音倒未察覺,見一桌紙卷筆墨散亂無章,一麵感歎自個兒勞碌命,一麵替他收拾規整,口中還說著些打趣的話……但姬玉賦沒有反應。
檀衣,衛檀衣……對了。他在心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