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油燈的黃色光暈撒在了紅案朱椅間,錢白正眯著眼靠在木椅上,來閩南多年,依舊還是習慣了這當初從家中帶來的檀木椅。
不多時,腳步聲傳來,卻是邱遇和餘平,二人進了屋,坐在下首,取著已經倒好正冒著煙氣的茶水,輕泯起來。
“他走了?”
聲音有些疲憊,錢白手敲著木椅的扶手,不經意般的出口問著,聞言,餘平忙放下手中的茶盞,“恩,看來是喝醉了,在下人的攙扶下,醉語不斷的回去了。”
“哦,是麽,他都說了哪些話來?”
邱遇冷目中露出一絲不屑,“能說什麽,無疑是對朝廷感恩戴德,要造福一方之類雲雲,不過是癡人說著夢罷了。”
睜開眼,錢白搖了搖頭,“姑蘇,切不可這番說,你獄中還有些的麻煩得趕緊解決了,元和,賬簿上可還有問題?”
笑眯著眼,餘平點首應道,“大人放心,賬麵上我已經做得幹幹淨淨,自然是瞧不出任何端倪,至於倉儲,想他也沒有膽量去查看。等時機成熟,便來個替罪羔羊,我等皆相安無事……”
“這便好,隻是能解決薛華,身邊想來有著高人,一切還需謹慎才是,這樣吧,先將他送到興化,那裏的佘族蠻夷最近有些煩人,便由他去折騰吧,也省得看著心煩。”
錢白慢悠悠的道了一句,餘平笑著附和,而那邱遇的臉色依舊帶著寒意,雙眸中露著絲毫不以為意之色。
客棧,進入房間,本已是醉眼惺忪的楊延昭恢複了清醒,讓聽到動向的羅氏女回房歇息後,自己則是坐在了燈下,皺著眉頭開始想著今夜的所見所聞。
錢白竟然輕易的將賬簿交給了他,這委實有些難以置信,習慣了遇事有所防範的楊延昭不禁暗想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下,朝廷設立的轉運使權力算是很大,除掌握一路或數路財賦外﹐還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以及舉賢薦能等職責。
倘若自己是福建路的安撫使,朝廷突然派來這麽一個牽扯權力的人來,該怎麽做?
不知不覺楊延昭想到了初入閩南之地的那場刺殺,不由得歎了口氣,看來這場角力需得費些頭腦,而他眼下能做的,唯有以靜製動,韜光養晦,待時而動。
翌日,天還未亮,卻聽到屋外有敲門之聲,楊延昭故作醉酒未醒的模樣,好一陣子才開了門,而門外站著的卻是幾個麵生,官服整齊之人。
“下官等見過大人。”
語中有著濃厚的閩南之音,但好在楊延昭能聽得明白,在領頭老者彎身行禮之下,其餘人也皆隨著,這時,楊延昭才明白過來,這些是他轉運使司的下屬。
“大人,知州大人已將賬簿送來了,還請大人前往親點。”
見完禮,那老者指著身後幾人抬著的數個大箱低聲說著,而他口中的知州大人自然就是指的錢白了,身為安撫使,他還兼著福州知州與馬步軍都總管,執掌福建路的軍政大權。
楊延昭一邊換著衣服,一邊道,“恩,知曉了,對了,轉運司衙門在何處,都有哪些人?”
聞言,後者麵露為難之色,猶豫了許久,這才吞吞吐吐的道,“本地本無轉運司衙門,如今朝廷派大人前來,所以知州大人在興化設立了轉運司,並命下官等跟隨大人前往,以為大人分憂。”
興化?
竟然把自己踢到了興化,楊延昭穿衣的手不由得慢了幾分,不過隨即倒是歡喜了幾分,默娘似乎是興化人,如此來,豈不是更加的如魚得水?
離開福州,可以放開手腳來,先蟄伏數月,再作打算。
理清了思緒,楊延昭不禁回首看了看屋中的六人,不是發須半百,已入垂暮之年,便是眼神呆滯,木楞之輩,當即明白,這也是錢白特意為他準備的。
罷了,有總比沒有強,心中歎了口氣,繼而問道,“爾等可是福州人氏?”
“回大人,下官等皆是福州人氏。”
“既然如此,本官與你們些盤纏,帶著家眷一起前往興化,可要在那裏待上好一陣子的,且速速回家安置,明日再出發。”
說著,喚來了蕭慕春,給這幾人各自分發了些紋銀,後者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出,皆是感激萬分的離去了。
好在客棧仍有空房,楊延昭讓夥計又開了間房舍來裝這些賬簿,並隨手取來幾本,細細的翻了翻,賬麵上極為整潔,看不出任何的不妥之處。
將賬冊扔到一邊,楊延昭搖了搖有些發暈的腦袋,自嘲的笑道,“既然敢送到你手中,這賬冊怎又會有問題?”
走出屋子,卻已經到了正午,八妹與排風由蕭慕春他們隨著去集市閑逛了,林默娘因為怕被人給識破身份因而留在屋中並未出去,竟是很認真的與羅氏女學著醫術來。
沒有打攪二人,楊延昭回了屋子,推開那靠街的窗戶,看著身前人來人往,煞是熱鬧,雖偏居一隅,蠻夷之地,但也有著自身的繁華。
日後,這裏也將是他大展拳腳之地。
突然間,麵色上生出一絲的厭惡,街市上,不知何時出現一群鬼麵黑袍人,所到之處,路人皆退散到一旁,低首滿是恭謹之態。
這些異教邪巫,倘若能減少民生之苦也就罷了,但卻以民之苦來取己之利,著實的可惡!
拳頭打在窗台上,楊延昭自認自己不是救世濟俗的聖人賢者,但是眼睜睜的看著活生生的性命因這些邪魔歪道而喪生,心中就不可抑製的生出一團怒火。
“看來自己還是做不到獨善其身的觀賞客。”
輕聲歎了一句,楊延昭思緒了片刻,轉過身,走進隔壁郭淮的房間,“師兄,你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聯係到山門?”
聞言,正在看著書卷的郭淮抬起頭,有些不解,“怎麽了延昭師弟,可是出了何事?”
“合德師兄,你說,若是在閩南之地推奉道教會怎樣?”
郭淮的眉頭擰到了一起,歎氣著道,“延昭師弟,你這想法山門前輩未嚐沒有想過,隻是經過多年嚐試之後,終究沒有取得成效,不過佛宗倒是在此取得了一席之地。”
“閩南有佛宗出現?”
對於楊延昭的驚訝,郭淮點了點頭,“沒錯,前朝世宗滅佛,使得佛宗不得不由中土轉衍邊外之地,而這閩南之地恰巧是首選之地。”
“那時候為何道家山門為派人前來?”
聽到這話,郭淮有些吞吐,許久才幽幽的道,“儒佛道三大宗派自古便是有所相爭,那時候,佛宗退卻至苦寒之地,山門中的長老也因此無暇顧及閩南了。”
自古中原乃是正統,對於發源於本土的儒道二家自然尤為看重,周世宗滅佛,道家必定是將爭奪放在了中原之地。
因而在閩南沒有建樹倒也是正常了。但要啟民智,還有什麽比信仰更為合適的?
“合德師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切莫小視了這閩南之地,將我道家真義傳承於此,小弟相信會有難以說道的好處。”
“延昭師弟你可是當真?”
楊延昭很是認真的點了點,在桌上比劃著,“自然當真,合德師兄,你看閩南之地其實不止這片,再往外,這裏有琉球、交趾還有高麗,這些地方都遠比大宋貧困,這裏的民眾也更需要道家的光輝來指引方向。”
這正是楊延昭來閩南時眾多打算中的一件,血腥殺戮勞師動眾,真正消滅高麗,為後世造福的最佳手段便是思想上的同化。
而道家,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無疑最合適的依靠。
低著頭,許久,郭淮才抬起臉,“延昭師弟,你說的這些,其實山門中早有先祖提出,但正統之道乃是根源於本,因而對你說所曆代祖師並未有所重視。
而自唐以來,佛門律宗的鑒真東渡,佛教已經在高麗有所流傳,我道家雖有前輩在高麗,那也是杯水車薪,不得正果。”
經郭淮這一提點,楊延昭也猛然的記起來,鑒真東渡之事,原來佛宗早就出手了,當下心中有些懊惱。
想著之後所發生的倭寇之事,佛宗肯定也是沒有徹底改變那些蠻夷匪類,因而,道家出手,還是有著必要。
思量間,楊延昭繼續道,“雖然佛宗已經掌握了先機,但是高麗之地怎會沒有我道家立足之地?”
“延昭師弟,你為何一直在意這高麗?”
郭淮有些不解,終於問出了心中的困惑,楊延昭咬著嘴唇許久,終歎了口氣,“合德師兄,若是我說,日後此地將給我江山社稷帶來生靈塗炭,你會信麽?”
一絲驚愕從郭淮眼中生起,見他這般,楊延昭不由得苦笑了起來,這種癡言亂語又有誰會信?
良久,郭淮甕聲道,“延昭師弟,說實話,我很不明白你為何這般的擔憂高麗,此時,它應該是苦寒之地才是,不過恩師曾說過,你是有大氣運的人,凡是須聽延昭師弟之言。
既然如此,我便幫你將少陽師兄喚來,很多年前,在讀‘海外誌’時,少陽師兄就有了東渡傳道,將那佛宗給壓下去的決心與抱負。”
說著,郭淮隻身往外走去,出了客棧,混在大街的人群中,稍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玉哨模樣的事物,兩指微微用力,頓時將其給壓碎,化為細碎塵埃,飄散在風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