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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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悠悠之口

出了齊王府,馬車中,楊延昭也無了之前的醉態,從懷裏拿出趙廷美所寫的‘昭文館’三字端詳了片刻,字跡猛地看上去,不顯風骨,毫無金鉤銀劃的遒勁有力,算不上大雅之作,但也並非一無是處。

但是仔細觀察片刻,楊延昭還是發現了他在勾畫之中暗藏了崢嶸的鋒芒,良久,將宣紙合上,歎了口氣。

字寫久了,便帶上了人的心性與風格,這便是人如其字,趙廷美的字斂鋒於內,看似普通尋常,卻有一道逼人的銳氣。

看來,他的心裏還是暗結珠胎,還是保持些距離才是。

低聲道了一句,稍後,楊延昭拉開車簾,見馬車已經到了石泉街,眉頭擰了又鬆,繼而對著駕車的蕭慕春道,“蕭大哥,先不忙回去,隨我走一遭燕王府。”

聞言,蕭慕春應聲勒主手中的韁繩,掉轉了方向,朝著福井大街駛去,不多時,人聲漸隱,車輪粼粼之聲越發的清晰,是到了閑人禁行的貴街深巷之中了。

“公子,到了。”

馬車止步,那燕王府的侍衛早就瞧見了蕭慕春,對這個長相魁梧粗壯的漢子有著幾分印象,那門房小廝也早早的進府通報去了。

不多時,趙德昭帶著潘集迎了出來,見到楊延昭,很是歡喜,笑容洋溢,滿是喜不勝收的模樣。

在燕王府中坐了片刻,楊延昭也不再說那些寒暄之言,直接將來意給道了出來,與先前齊王府的情形相同,趙德昭聽聞之後也是大為驚愕,竟是愣在了原處。

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過眼中仍是有著難以置信,“延昭兄,你是說,要我花銀子,來給三館題名?”

一邊,那潘集也是目瞪口呆,心中巨浪翻騰,自古以來,有誰敢做出這種遭天下人詬罵的事情?

哪怕,官家已經應允,可是朝中的悠悠之口又豈是那般容易堵上的?若是有個偏差,那可就是殺頭的大罪。

在他猶豫之時,那邊的趙德昭卻是開懷大笑起來,“既然官家和王叔都已經提筆了,小王怎能不動心,至於銀兩,便和王叔相同如何?”

“那是自然。”

兩句簡單的話語,卻讓潘集心中越發的不解,直到楊延昭離去之後,這才忍不住的開口問道,“王爺,用三館的命名權來換銀子,這件事太過兒戲了,王爺又怎能應允,若是天下讀書人口誅筆伐起來,對王爺可是極為不利的。”

聽得這句話,正在往池中撒著魚食的趙德昭將瓷碗放在一旁,拍了拍手,笑著應道,“文鳳,這件事你過慮了,既然官家已經應允了,自然是不會掀起大風浪來。不過傳出去,風言風語定是有的,但相比楊璟在閩南那邊的作為,以及修三館之時,這又算的了什麽?”

說完,趙德昭繼續喂起魚來,身旁的潘集頷首輕聲道,“王爺說的也對,楊璟此刻備受聖眷,既然官家已經點了頭,應該是有驚無險,話說回來,能在三館上題字,確實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潘集一掃之前的擔憂,臉上滿是興高采烈,這最後一句,更是顯得意味深長。

而趙德昭沒有出聲,揚起手,將魚食灑落在水池中,看著那輕波微瀾之下,遊魚歡快的爭食,暗自歎了口氣。

其實,剛才他還有一句沒有說,三館題字的事情,除了順水推舟的博個名聲之外,更多的是逼不得已,宮中的正主需要的便是自己卷入無休止的非議爭亂。

活的時間久了,才越發的明白,有的時候,自汙,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當然,這些盤算,楊延昭是不知曉的,得到趙廷美叔侄的題字,回到院子不多久,那六千兩銀子也很快送來了,心中當即妥當了不少。

招來了祝力等人,他們是在市井中打聽消息的,果不其然,酒肆之裏,已經開始流傳他用三館題名來換銀錢的消息。

當然,鐵定是通篇的辱罵之言,更有癲狂的書生,直接砸了手中的酒甕,借著酒勁,去開封府擊鼓告狀。

這種事情,府尹自然是不敢去接,頭疼之下,竟稱病不出,哪知這些書生竟在衙門前謾罵起來。

如此,心煩躁亂的府尹大手一揮,將這些發酒瘋的書生全都押進了大牢,如此做法,雖與太祖所說禮賢下士不相符合,但是這般雷霆手段,倒是一時震懾住了那些還欲生事的讀書人。

說著這些聽來的消息,祝力等人臉色皆是有些紅漲,這也難怪,他們都是火爆的脾氣,在市井上遊蕩了大半天,半句有關三館的消息度都沒有,正覺得無聊,隨便早了家酒館吃吃菜,喝喝酒,待再出去,這詆毀楊延昭的言語便漫天飛了,若不是事先得到囑咐,不得胡亂生事,這幫戰鬥力凶猛的家夥早就能將那些礙眼的讀書人全都撂爬了。

心中憋著氣,祝力將所聞之事全都道完了,正欲揮著碩大的拳頭繼續說話,卻被楊延昭給伸手止住了,“事情我知曉了,祝大哥,諸位兄弟,辛苦了。”

道完了這一句,楊延昭便往屋內走去,留在遠處的祝力等人大眼瞪小眼,皆是鼓著腮幫子,滿是怒氣,但無處可發泄。

屋內,楊延昭靠在木椅上,手背在額頭上敲了敲,忽然聞得鼻前一陣清香,抬起頭,卻見一縷綠色已到了眼前。

稍後,肩頭上玉手輕輕揉動,“六郎,外麵的事情我也聽說了,放心吧,等晚膳的時候,各處的風聲便會轉了向。”

“玉兒辛苦了,隻是,這件事傳的如此之快,怕是有人在其中作梗,如今對方在暗處,我在明處,有些事情,暫且還是拿捏不準。”

聞言,肩頭的玉手停了下來,柴清雲秀眉微微翹起,“六郎可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

沉思了片刻,楊延昭伸手拉住那柔弱無骨的纖細玉手,“今天,我隻去了三個地方,要麽是宮中,要麽便是二位王爺了。”

柴清雲眼中多了絲異樣,張了張櫻桃小口,卻又將話收了回來,猶豫了片刻,這才將輕聲道,“那六郎你覺得會是誰?”

“不好說。”

歎了一口氣,楊延昭低聲道了一句,身後,柴清雲不再說話,也是輕歎了一聲。

日沉西山,汴梁城中,喧囂遠超白晝,大街上,人潮洶湧,酒樓茶肆更是人聲鼎沸,勞累一天的百姓聚集在那裏,點上兩小菜,滿上一杯酒,聊著天南地北,說著聽來的趣聞野事,盡興之時,杯盞相碰,一飲而盡,縱情恣意的放聲大笑。

而今天,似乎少了歡聲笑語,一家小酒肆裏,幾個麻布長衫的讀書人正義憤填膺的說著那道貌岸然的翰林侍講用三館題名來換取銀子,中飽私囊的醜事,說道難以抑製之時,更是摔了那酒壺。

“我說,你們這些人讀書人是怎麽了,人家小楊大人盡心盡力為你們做事,不感激便算了,卻在背後這般辱罵,真是狼心狗肺之徒!”

酒肆的小夥計將一邊用著毛巾擦著滿桌的酒水,一邊小聲的說著,剛說完,便被那砸酒壺的讀書人給提住了衣襟。

“你這跑堂,讀過幾天書,又知道個什麽!”

語中滿是憤怒,更多的卻是不屑。

多年的打砸,這夥計的勁頭自然比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強了不少,推開他,將那滿是酒味的毛巾扔到腳邊,竟鮮有的昂首挺胸正色道,“我陳二狗是沒讀過幾天書,但我知道至少知道善惡是非,小楊大人為了建三館,勞心勞力,作為狀元公卻親自搬磚和泥;為了三館籌集銀錢,更是頂住眾怒,跪請官家允許拍賣孤卷;拍賣會上,一人與商賈周旋,獨自沾染銅臭味,就憑這些,我知道小楊大人絕對不是以權謀私之人,為了幾個銀子賣了三館的命名,就不怕官家殺頭麽?

這其中的凶險小楊大人難道不清楚?可為什麽還要去做?為得不就是你們這幫子在背後罵他,恨他,怨他的讀書人麽!”

說完這些,陳二狗轉首離去了,那腰板,似乎比以往都要挺直。

留在原地的那些書生卻是悶聲不語,而這時,不遠處的幾張桌子上,幾個人輕聲說著,“這幫子家夥,真是丟讀書人的臉麵,你們知道不,我家隔壁的徐家二郎便在三館那邊幫忙,小楊大人冒著殺頭的風險,就是為了籌銀子修建一座小樓,讓他們這些讀書人累了有地方歇息,沒想到,好心沒好報啊。”

“是啊,是啊,這件事我也聽說了,我家三郎在齊王府當差,這事情他也提了下,小楊大人確實是好人啊。”

……

這番話下,那幾個書生臉色猛然生出一番紅色,那是羞愧的燙紅。

相同的場景,在其他地方也紛紛上演,不過在晚膳短短的一兩個時辰內,這些話語傳遍了整個汴梁城。

上將軍府,一陣清脆響起,釉著藍色祥雲的瓷杯盞摔成了幾片,立在門外的青衫文士腿不由得戰兢著打顫起來,額前,早已經滿是冷汗。

“滾!”

良久,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不及作禮,後者便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背後,衣衫已是濕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