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劫難餘下的後果,將要南蠻用多少年承受,連張卓也不敢想象。
而毒藥,怎麽會出自南宮冰玉的手。
曾幾何時,南宮冰玉的心是那麽的善良,連小小的蟑螂,她都不敢去殺,可是為何到了這個時空,她的心竟會如此的狠?
張卓舉起雙手,看著虎口被劍磨出的厚厚老繭。記得她的手,纖纖十指,白而細嫩。
“最毒……真是婦人心?”漆黑雙睛徐徐眯起。
不願讓人看清自己眼底裏的傷痛,閉目再陷入沉思,漸漸呼吸均勻,似將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馬車顛簸,一步一步,離過去更遠。
車輪似乎碰到石頭,猛然顛了一下,張卓均勻的呼吸斷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覺,喝道:“停車。”
掀開車簾,身軀驟然劇震。
路旁靜靜站著一道纖弱背影,一手牽著馬匹,一手垂著握住韁繩輕輕掃觸及膝高的草兒。聽見車隊停下,徐徐回過頭,露出一張令人驚豔卻比任何人都能震撼張卓的臉,輕輕啟齒歎道:“張卓,菲兒赴約來了。”
見麵前大隊人馬連同張卓都木雕似的不能動彈,南宮冰玉紅唇微揚,勾起一絲淺笑:“實不相瞞,我一直不安惶恐,不知你會如何處置我,故在路旁等待你的車隊。若你與我擦身而過,那是你我緣分已盡,我也算實踐了到南蠻見你的諾言,從此兩不相幹。”
張卓目光一刻不離她那淺淺笑容,沉聲道:“我察覺了。”
“那……”南宮冰玉清楚地吐字:“我從此就是張家的人了。”
“張家的人?”
“你忘了?我們曾說過永不相負。”
張卓一字一頓,冷冷重複:“永不相負?”
南宮冰玉的眼睛美麗如初:“王爺忘了你對我許下的誓言?”
“我記得的。”張卓點頭。
“誓言猶在,”南宮冰玉盈盈走前,伸手,遞到張卓麵前,動情道:“讓娉我隨你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你,生死都隨你。”
張卓定定看著熟悉的蔥白小手,近在眼前,舉手可觸。
他握過這雙手,記得它溫暖光滑,靈巧細嫩。他隻是不曾想過,這也是一雙翻雲覆雨手。
南宮冰玉不驚不懼,乖巧地站在麵前,眼睛還是會說話的晶瑩透徹,流光四逸。
張卓久久不語,末了,沉聲道:“菲兒,答我幾個問題。”
“請問。”
“南蠻奸細用的藥,是你所調?”
“是。”南宮冰玉紋絲不動,吐出一個字。
“你可知道,南蠻王,是我父王?”
南宮冰玉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閃爍,歎道:“我知道。”
“你可記得,你曾發誓過,絕不會殺害任何一人的生命?”
“我記得。”
“我張卓,不會是為了女人而忘記親人死仇的男人。”
南宮冰玉聽出張卓話中恨意,擠出一絲苦笑:“我明白的。你說的,我都明白,既然你找到了我,我避無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你發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張卓頓了頓,凜然道:“你自知必死,為何置大石於路上驚動我的車駕?”
南宮冰玉猶如被劍刺到心髒一般,身子驀然晃了晃,會說話的眸子動人心魄地瞅了張卓半晌,淒然道:“我是癡人,你也不過是個癡人。我說幹口舌,你難道會信我一字?大錯已經鑄成,這一輩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忍不住,淚珠斷線珍珠般墜下,哭倒在地。
夕陽西下。
黃塵大道中並無留下一具屍體。
走遠的車隊裏,張卓發現,原來心和握劍的手,並不是永遠契合。他已經雖然牽起了秦菲的手,但是,他現在真的沒有辦法讓自己去接受一個殺害自己至親的女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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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綠山青,犬吠炊煙。
南蠻一個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現一處樸素的莊子,莊裏人自耕自種出入低調。
不過是平凡山莊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數名。
無人知,東廂牆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寶劍,曾斬敵國無數大將,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光起處,望風披靡,無人不懼。
無人知,西廂一副玲瓏心腸,能論天下事,奏驚天曲,一計扭轉大靖岌岌可危的悲慘命運,換來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南宮冰玉獨居西廂。
張卓不是屠夫,他劍下留情,沒有取她性命。
張卓也不是小人,飯食衣裳按時送來,雖不豐盛,也不刻薄。
隻是,自從那一天後,她再沒有見過張卓一麵。
隻是,這西廂中,永遠空蕩蕩。
她怔怔望向東廂那頭,忽然失了眉目間的閑淡,臉上那情傷卻是再了掩蓋不住。最後化做一聲長長的輕歎。
素問坐困愁城。
張卓在東廂中,手持宜情愜意的民間詩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緩緩閉眼,忽然轉頭,沉沉凝視他,問:“我應該殺了她嗎?”
素問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膽俱震,垂手低頭,不敢說一個字。
隔了許久,才聽到歎息:“我本該殺了她的。她騙我,欺我,毒我父王,天下有誰比她更該殺?”
張卓連問十日,連歎十天。
“她在哭嗎?”
“回稟王,沒見她拭淚。”素問彎了彎腰,小心道:“隻是,有時候歎息。”
張卓冷笑:“歎息?若不是我兒女情長,豈會落得英雄氣短。”
素問不說話了,連視線也垂下,看著腳尖。
“你下去吧。”
“是,王。”
跨出東廂門,身後傳來張卓低沉緩慢的一聲長歎。氣息悠長,餘音回蕩,像緬懷一幅已丟入烈火的名畫。
日出日落,看火燒雲紅透天際,聽鳥叫蟲鳴起伏婉轉。
素問跟隨張卓多年,知道這位王麵上越平淡,其實心裏越積著陰蟄,見他多日隱忍不發,心中其實擔憂,此時見王揮舞著劍,心下也終於落下一顆大石。
良久,張卓停下手中揮舞的寶劍,神色已趨平靜,轉身將寶劍插回劍鞘,臉上添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冷冽,“你將這劍,給她送過去。”
素問不敢怠慢,命人帶著劍,親自送了過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素問回來覆命:“她已經接了。”
“說了什麽?”
素問沉吟道:“她見了王爺送過去的東西,好一會沒動,後來掏出懷裏一封信,要屬下交給王爺,說她沒機會麵見王爺,要和王爺說的話,都在那信上麵。”
“信呢?”張卓沉聲問。
素問略微有點不安:“屬下拿著信出門,她忽然在後麵說等一下,把信又拿回去了。屬下以為她恐怕還要加一兩句話,怎知她點了火折子,把信就那麽一遞。”
“燒了?”
“是,燒了。”素問知道張卓極為在意那邊動靜,事無大小都詳細稟告:“她對著信的灰燼垂了好一會淚,要我轉告王爺一句話。”
“她哭了?她到底……還是哭了。”張卓喃喃自語,失神地看著西頭,半日才想起素問還另有話,問:“她要你傳什麽話?”
“她說……”素問皺著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說……真羨慕這劍,來得這般痛快。”
張卓輕微震了震,勉強按奈著定下心神,蹙眉道:“她生了死誌嗎?”回首來看素問。
素問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對視,低頭避過,忍不住開口道:“王爺一生豪邁,手起劍落,如今何苦這般折磨一名女子,連帶著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嗎?”
素問不語,隻低著頭。
張卓凝視他半晌,悠悠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揮了揮手“你退下吧。”
素問出了房門,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氣沉悶,連老天仿佛也在預示不祥。他不敢離開太遠,親自守在外麵等候張卓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廂探聽南宮冰玉動靜。
不一會,派去的人回來說:“冰玉姑娘開始坐在床邊垂淚,然後不哭了,竟打開首飾盒精心打扮起來。照著鏡子擦胭脂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我妹子出嫁那時的眼神。”
素問心裏聽得發緊,轉頭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爺心結已打不開了,與其慢慢折磨,也許真的不如痛快了斷,也不說話,點點頭吩咐再去查探。
張卓一人待在房裏,也不說話,整個晌午都沒動靜。也沒不怕死的人敢私自進去東廂。
天邊快出現火燒雲的時候,素問派去的人已經回稟過冰玉姑娘的情況好幾次。
那下人一個勁困惑地撓頭:“我沒藏好,被冰玉姑娘看見了,她也不惱,反而朝我笑了笑,說你明天就不用為我費心了,你們王爺是個有決斷的,到今天也該有個了結。”
素問眉頭大皺,剛要開口,房裏忽然傳來張卓的聲音:“素問在外麵嗎?進來。”
“是,王爺。”
素問連忙推開房門進去。張卓坐在背光處,讓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但身上已又恢複了在戰場上的篤定氣勢,想必心裏已經有了定斷。
“你去叫廚子,做一道八寶豆腐,一道紅燒魚,一道翡翠銀魚丸子,一道風清素萍……”張卓緩緩開口,連點了十二,三道菜。
素問一邊點頭,一邊仔細記下,心裏清楚著些都是冰玉姑娘平日愛吃的。在潛伏在她身邊時,素問早就打聽清楚的她的愛好,沒想到,王爺竟一字不漏的記得清清楚楚。
果然,張卓道:“做好後,給西廂送去。”
素問應了一聲“是”,張卓又吩咐“拿三壇最烈的酒給我。”
飯菜不一會兒做好,直接送往西廂,三壇烈酒也送入張卓的房間。
張卓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說是一杯,喝起來成了千杯直下。張卓剛正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說話,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嚨。房間裏隻聽見倒酒時酒水入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