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回的春宴,向來就是最易出名的辰光,尤其今年壓軸的本來就都不是無名之輩,返回長安的路上,車馬之間喧嚷一片,大抵都在談著那首《相思曲》,雖然蘇語嫣是長安第一才女,並且寧搖碧也沒有出來承認,但熟悉於蘇語嫣的人還是一眼認出這不是蘇語嫣之作——所以議論《相思曲》時,倒有大部分人在感慨蘇語嫣、時雅風等人技藝越發高明、時采風、古盼兒歌如天籟之餘,好奇的猜測著作詞之人的身份。
惟獨卓昭節的馬車內沉默得出奇。
這是因為卓昭節從登車後就一直支頤不語,神色變幻不定,忽喜忽憂,使女不敢打擾,皆安安靜靜的默不作聲。
“原來他這樣喜歡我。”卓昭節托著腮,一隻手無意識的擺弄著腰間的香囊,癡癡的想,“晨昏無或忘——我在秣陵時,也沒有這樣想過他,那時候總以為回了長安,一切就都好了,使我們不能常相見的無非是秣陵與長安之間的山山水水罷了,但是我知道我終究有一天是要回長安的,我以為我回了這長安,自然就能和他在一起,所以也沒什麽特別想念的……
“可到了長安之後,我才發現,雖然敏平侯府到雍城侯府怎麽都比秣陵遊府到長安近,而且近得多,但實際上,若想見麵,卻比在秣陵還要難……如今事情還沒告訴長輩,兄長和沒過門的嫂子已經先反對了,更不要說祖父與雍城侯乃是政敵……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求義康公主提前開這春宴,央長安出名的才女蘇家娘子出麵,壓軸這一曲《相思曲》,眼看滿長安都要傳遍,誰會相信素來被說成紈絝的九郎會用心寫這樣纏綿入骨的句子?
“之前他讓我等他,說要設法洗脫從前的紈絝放縱之名,《相思曲》不正是個好機會嗎?但他卻隻悄悄問我喜歡不喜歡,根本沒有讓眾人知道這曲子其實正是由他所寫的……他這麽做,無非是怕我難堪,回家之後恐怕挨罰……
“昭節呀昭節,你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娘子,縱然有幾分顏色,可這正當好年華的時候,有幾個小娘子不好看呢?何德何能,竟得這樣的深情?”
卓昭節怔怔的想著,“怪道當年魚玄機風流之名滿長安,竟也寫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之句……人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難道當年我身子不好,父親母親特意送我到江南長大,這後福……也從江南發生嗎?”
這樣想來,之前無論是青草湖上的獵隼驚魂,還是後來遭遇陳珞珈的亡命逃生……如今都染上了一層宿命的神秘與期盼。
“若非我身子不好,父親母親當然舍不得把我送到江南去,若非在江南長大,又遇見那些事情,我也未必會和九郎彼此心許……”卓昭節抿了抿嘴,目光透過簾子望出去,遙遙碧草延伸如無垠,在天邊連接著碧青的蒼天,長安春日的天空,空闊而遼遠,碧藍明朗的天色,那樣溫柔那樣寬廣——這本不稀奇的所見,卻因為此刻的思索,讓卓昭節心中沒來由的湧上一層敬畏……
“也許冥冥之中都有天數。”卓昭節垂下眼簾,嘴角勾起,心想,“憑著兩家之間多少阻攔,總是一步步的走罷了,不論九郎還是我,都是長輩——至少大部分長輩捧著疼著的,隻要兩人都堅持,我不信長輩們拗得過我們!”
她向來自恃寵愛,即使在這人人都恨不得警告她不可行的與寧搖碧相戀的路上,卓昭節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被阻止。
卓昭節心情驟然明朗,使女們麵上不顯,但彼此對望,心裏卻清楚得緊,眼看馬車離敏平侯府越來越近,即使早已做好了準備的阿杏,心中也有忐忑之意……
遊氏親自在二門處等候女兒的車駕,赫氏當然也要陪著婆婆盡一份心意。
卓昭節下了車,遊氏看著她精神還好,心下一鬆,柔聲問了幾句,心疼她路途辛苦,忙挽著到念慈堂坐下,命人打水伺候梳洗過了,赫氏親自遞上參茶,含笑道:“母親今兒個清早就叫人開箱子取參須燉了老雞,知道七娘不喜油膩,拿新紗疊了四層濾出來的,快嚐嚐。”
“多謝母親、五嫂。”卓昭節呷了一口,隻覺得清淡爽適,回味才有雞湯的鮮美縈繞,正是她喜歡的口味,不禁笑彎了眼睛。
見她滿意,遊氏整個人都舒展開來,欣慰道:“怒春苑到長安雖然不遠,但你本來就是從江南千裏迢迢的過來的,接著就去赴宴,須得好生補上一補才好。”
卓昭節嫣然道:“母親,我身子好著呢,再說這才多遠?從前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的時候,我也常隨外祖父出去垂釣的。”
赫氏在旁湊趣道:“母親這是把七娘疼進心裏去了,怎麽疼惜都是不夠。”
遊氏深以為然,道:“你們也不要覺得我偏心,這些年來七娘總不在我身邊,如今回來了,由不得我對她更疼些。”
“母親這話說的,七娘也招人疼,媳婦看見了她都覺得這屋裏亮皇了許多。”赫氏笑吟吟的道,“再說打從七娘回來之後,媳婦看父親母親臉上笑容都多了許多,人也眼見著就年輕了,縱然母親不偏疼七娘,媳婦都替七娘抱屈呢!”
遊氏最愛聽這話,嗔笑著虛點她一下,道:“這是你在,叫五郎在這兒,怕是我還沒說呢,他就要嚷著委屈了。”
“五哥是逗我呢。”這話赫氏不太好接,卓昭節就接過了話頭,因為遊氏、赫氏都沒提寧搖碧的事情,她自己倒忍不住要提到春宴上的事兒了,看看左右都是貼身使女,就悄悄的指了指上房,道,“小姑姑之前誤食了致幻的草藥,被閔太醫親自陪同回長安的,如今怎麽樣了?”
她這麽一問,遊氏婆媳都是會心一笑,遊氏道:“她如今可不在府裏。”
卓昭節好奇的問:“去哪裏了?”
“到城外別院去了,說是中毒不淺,需要將養些日子。”遊氏輕描淡寫的道,“至於到底是不是這麽回事,那莊子是沈氏陪嫁的產業,誰知道呢?反正死不了。”
既然說起了這個,遊氏就仔細問了起來,“她們在春宴上得罪了誰?”
雖然義康公主讓廚子下人頂了罪,自己也承了不是,但義康公主又不是頭一次辦這樣的春宴了,何況一起赴宴的其他人都沒事,偏偏唐千夏和卓芳甸出了差錯,說沒人暗中下手誰會相信?
隻不過敢在公主的宴中動一位郡主和一位侯爵愛女,事後還能叫義康公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見這幕後之人也不是好惹的,多半也是赴宴裏的人。
但義康公主既然為這人隱瞞,可見這人也不是故意不給公主麵子,之所以在宴中下手,估計就是春宴這麽幾日被得罪了,不耐煩忍到回長安——這麽一推測,遊氏當然就想到了是不是唐千夏和卓芳甸在宴上得罪了誰,這才落得為人算計的下場。
她這麽問時,阿杏垂著頭,狀似恭敬,心卻砰砰的跳了起來。
好在卓昭節根本不知道她告狀的事情,搖頭道:“赴宴的人那麽多,我先跟著古家姐姐,然後跟著淳於家的小娘子,也才和她們見過一回,不太清楚。”
“咦,你見過古家小娘子了?”遊氏含笑道,“你們處得怎麽樣?”
卓昭節想了想才道:“還好吧。”
“可是鬧了別扭?”遊氏見她如此,心裏頓時有了數,挑眉問道。
“也不算。”卓昭節輕描淡寫的道,“她歌聲極好。”
遊氏看女兒似乎不太想多提古盼兒,捏了捏手裏的帕子,笑著轉開話題:“那倒是的,說起來這次你去赴宴仿佛認識了好幾個小娘子?淳於家的小娘子是哪一位?可約了牡丹花會?過兩日是不是請回來聚一聚?”
赫氏暗自一抿嘴,她過門已經有好幾年,對遊氏這個婆婆可比卓昭節這個女兒更了解,遊氏如今這樣子,分明就是疑心春宴裏卓昭節在古盼兒手裏吃了虧,所以才回答得很勉強,是以將古盼兒記下來一筆了,但古家這門婚事,是敏平侯做的主,古盼兒如今又還沒過門,遊氏也不能為女兒受點小委屈就跑到古家去尋事,這筆帳,自然就要記到了卓昭粹頭上了。
果然赫氏所料不差,遊氏隨便問了幾句卓昭節,就放女兒回鏡鴻樓休憩,打發了赫氏下去管事,自己陰著臉等先去永興坊拜見敏平侯的卓昭粹回來問話。
卓昭粹回來,才進念慈堂,就被遊氏劈頭蓋臉的罵道:“你是怎麽做兄長的?!”
“母親,兒子知錯!”卓昭粹不知道遊氏發怒責問的緣故,倒是自顧自的想到了自己沒看好卓昭節,叫她和寧搖碧走近的事情,所以忙跪下來請罪,“兒子在江南時雖然知道他們認識,但實在沒有多想的,是以春宴時才知道。”
遊氏呆了一下,先打發了左右,這才問:“你說什麽?”
卓昭粹因為人都打發了,便直接的道:“兒子也再三勸說七娘了,奈何她不肯聽。”
之前卓昭節派人提醒遊氏,她從江南帶來的使女如今連長安的路都沒認全,當然傳遞不了消息,回來的乃是隨車的小廝,自是遊氏所遣,對於卓昭節與寧搖碧熟悉的事情遊氏早就已經知道了,此刻哪裏還不知道卓昭粹會錯了意思,當即冷笑著道:“春宴上麵人山人海的,虧你有那心思擺兄長的架子!難不成他們在怒春苑裏做下來什麽事情了?要你急赤白臉的教訓上?這麽幾天功夫,就回來府裏再教訓你都忍不得嗎?”
卓昭粹之前就被古盼兒說過一回,如今惟苦笑著道:“母親教訓得是,是兒子沒有想到,盼娘也提醒兒子了,所以兒子也隻說了七娘一回。”
他不提古盼兒還好,一提古盼兒,遊氏臉色分明的厭惡起來,冷冷的道:“你倒是個好兒子好兄長啊!有什麽事情都不忘記瞞著未婚妻子!如今她還沒過門吧?過了門,我與七娘在你眼裏哪裏還有位置?”
古盼兒雖然不像赫氏是遊氏親自選定的兒媳,但同在長安,遊氏也是見過幾回的,原本對這個次媳印象不錯,然而也隻是不錯而已,再怎麽說也沒法和親生骨肉比,聽出卓昭節語氣裏似乎在春宴上和這個未來嫂子處的不是太好,遊氏先前還不錯的印象立刻被丟開,她現在是打從心眼裏不喜歡這個沒過門的媳婦!
卓昭粹壓根就不曉得中間有這麽一出,被遊氏這話說得一驚,忙道:“母親,兒子怎麽敢?”
“那我問你,七娘和雍城侯世子來往的事情你告訴她做什麽?”遊氏冷笑著道,“咱們大涼是風氣開放,但風氣開放,你妹妹就不要名節了嗎?還是你這麽討厭七娘,不害她不高興?!”
卓昭粹趕緊膝行幾步分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