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天香館送進茶水點心來,多半與花有關,譬如玫瑰露、薄荷露、薔薇露之類,點心也大抵是花糕,另有新鮮時果,這個季節除了去年存下來的一些易於保存的果子外,多半就是櫻桃了。
寧搖碧挽起袖子,替她夾了一塊玫瑰糕,道:“這糕還不錯,對了,他們這裏做的玫瑰雞別具風格,一會中午讓他們做份上來你試試,聽個太醫說過那道菜對女子頗有好處,能養顏悅容,使人好顏色。”
他又飛快的補上一句,“當然,昭節你本有傾城之姿,這道菜的效果就不用了,不過是嚐個味道。”
“前兩日我大姑母和堂姐、溫妹妹一起說到這花會,說因為花會時人多,酒樓裏上菜緩慢不說,做的也沒有平常的好。”卓昭節拈了一顆櫻桃咽下,朝他嫣然一笑,道,“今兒出來的時候大姑母還特別叫人給我備了吃食呢!不想你這兒倒沒那些麻煩事。”
寧搖碧笑著道:“這也不奇怪,這樣的日子,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麽幾個,縱然不是自己家的產業,多少也有點關係,若是自己家的產業當然不能怠慢,但若是旁人家的產業,偏巧又與比自己更位高權重者同在一處,那就難免要受牽累了……不過歸根到底,還是看人。”
卓昭節道:“什麽看人?”
“那種怠慢也不過是對好欺負……嗯,好說話的。”寧搖碧替她添了點薔薇露,道,“若遇見我與時五、淳於十三這樣的在場,說都不必說一句,在長安還沒有哪一家敢不盡心招待的,隻因我們可都沒那個好.性.子去體諒他們的難處——既然覺得這難處做不好,索性關了門換個能幹的來開就是,敢伺候得不盡心,我叫他這輩子都不必伺候人了。”
他不忘記叮囑,“往後若我沒陪你,你去到什麽地方的人不長眼睛,千萬不要客氣,總之不能被委屈了!回頭我替你收場!”
卓昭節似笑非笑道:“難為我這麽像委曲求全的人嗎?再說我自己一定收不了場?”
“你自然……”寧搖碧才說到此處,雅間的門忽然被推開,就見一個青衣小廝上來,正是時采風的小廝時辰,一進門就急急道:“郎君,郡王到了,和……”
時采風惟恐他說出“和雍城侯”一起之類的話,提醒了寧搖碧和卓昭節會看不到好戲,飛快的打斷道:“既然到了,那咱們下去迎一迎吧!”
時辰忙道:“不必了,郎君,郡王體諒今日人多,所以問清雅間位置後,就叫小的上來稟告一聲,道是自己上來就成。”又道,“趙大娘子也來了。”
寧搖碧皺了下眉,真定郡王怎麽說也是東宮嫡子,淳於皇後鍾愛的嫡孫,寧搖碧雖然極不願意被這些人攪了自己與卓昭節的單獨相處,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把郡王趕走,不趕走郡王,郡王隨行的人……時采風、淳於十三……也隻能都留下來了,虧得這雅間地方足夠。
他心中正隱隱不快,忽然袖子被卓昭節拉了拉,小聲問他:“趙大娘子是誰呀?”
“就是義康駙馬的侄女,鴻臚寺卿趙式長子的獨女。”寧搖碧忙收斂心神告訴她,“趙式家下仆當年謀害主人,是其長子舍命相救才使趙式逃得性命,所以將這個孫女寵若性命……”聲音一低,“這趙大娘子癡迷真定郡王,嚐說過非真定郡王不嫁的話。”
卓昭節也低聲道:“啊,那她可真是喜歡真定郡王,不然一個小娘子怎麽會這樣公然說出來呢?”
寧搖碧道:“這有什麽難的?我也在祖母跟前公然說過非你不娶呢!”
“不許說了!”卓昭節聞言,麵上一紅,輕輕打了他一下,寧搖碧見她這嬌嗔慢語的模樣心懷大暢,一時間也將雅間被占的鬱悶消去了不少。
片刻後雅間的門被扣響,時采風忙起身,喝退時辰,親自去開了門,果然是真定郡王身邊的小內侍叩著門,門外真定郡王穿著薑黃常服,束玉帶、束金冠、佩美玉、蹬快靴,眉眼清秀、神態溫和,望之使人心生好感。
他帶上來的隨從不算多,三步外站著六七名內侍侍衛,身邊緊緊挨著的就是一個穿群青浣花錦廣袖對襟上襦,露出裏頭艾綠底繡水色牡丹墨色葉訶子、束著宮絛,下係銀泥紫綬藕絲裙的少女。
這少女麵若芙蓉,彎眉鳳眼,韶秀靈動,眉宇之間有著一絲打小養尊處優、被視同明珠後自然而然生出的傲氣——料想就是那位趙大娘子了,卓昭節一麵隨眾人給真定郡王見禮,一麵心想,這趙大娘子看來已經心遂所願,雖然還沒賜婚,但如此公然出雙入對也差不多了,轉念又想到自己與寧搖碧,心下一羞,忙斂了心神。
離真定郡王與趙大娘子略遠些的地方還站了一名紫衣少年,眉目平凡,但神色溫和,使人如坐春風,看他的樣子是在陪著另一個綠衣少年,那綠衣少年周身貴氣不彰,但書卷之氣極重,卓昭節揣測他是不是那範得意——傳說中以一篇《怒春賦》名動長安的士子,聲勢漸漸有叫板上科狀元出身的翰林陳子瑞之勢,這回真定郡王與延昌郡王花會相鬥的主力。
見雍城侯果然不在這些人裏,卓昭節鬆了口氣,也自然起來,恰好真定郡王落座之後調侃起了她:“孤等今日不請自來,還望卓小七娘莫要著惱!”
卓昭節見雅間裏所有的人都看向自己——因為這兒除了那岑老丈外都不是長輩,若是害羞低頭到底顯得小家子氣,再說趙大娘子傍著真定郡王而坐,還不是神色坦然理所當然?因此強撐著不肯低頭,微一揚首笑著道:“雅間可不是我定的,郡王的話我可不敢應。”
真定郡王笑著對身邊的趙大娘子道:“本想取個巧,想著小娘子家到底好說話些,未料到底是把寧九吃得死死的人,居然不肯應……倒叫孤沒台階下了。”
他這話雖然是向著趙大娘子說的,但說話時聲音並未放輕,雅間裏的人都聽見,俱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融洽許多,卓昭節暗讚這真定郡王的確有一套,說起來她還是第二次見這位郡王,上一回不過不遠不近的路過看了一眼,連話都沒說,但在真定郡王說來倒仿佛兩人全不陌生一樣,以他的身份,不由人不心生好感。
寧搖碧聽了這話不以為恥,反而麵有得色,道:“昭節自然是聰慧的。”顯然是將真定郡王的話挑著聽了。
時采風撫掌道:“郡王也不要覺得自己吃了這個虧,實際上我方才已經碰過一回釘子了,到底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七娘看著好說話,其實圓滑得緊。”
卓昭節微惱道:“你不要亂說話,我幾時進什麽門了?”
寧搖碧立刻瞪一眼時采風,警告道:“你再亂說話,仔細我丟你下去!”
“哈!”見時采風聞言悻悻的住了口,那隨真定郡王過來的紫衣少年笑出了聲,驚奇道,“時五這樣怕寧九?難為治住時五的法子就是動手嗎?”
時采風知道寧搖碧如今陷在熱戀之中,喪心病狂得緊,為了討好卓昭節那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既然說是丟下去,那就絕對不是請下去——不過他忌憚寧搖碧的心狠手辣,卻並不怕旁人,輕嗤道:“慕四郎,你大可以來與我動手試試!”
那紫衣少年慕家四郎君聽了他這著惱的話也不動氣,微笑著道:“我下不了手,萬一當真把你打壞了,有人心疼,必要撓我……我何苦上這個當?”
“你……”時采風露出怒色,不想這時候卻聽長窗外幾聲響,是斜對不遠處的窗戶開了,接著一個清朗的聲音笑著道:“咦,十四姑,你也在這裏?”
聽到這個聲音,雅間裏除了卓昭節主仆外都皺了下眉,跟著另一處一個柔和的女子聲音道:“不錯,三郎你也來了?我道你今日在西市。”
之前那男子笑道:“天香館乃是去年奪魁之地,孤今年當然也要湊個熱鬧。”
那女子道:“我卻是喜歡此處的茶水,三郎嚐一嚐,別處鮮見呢!”
男子道:“十四姑說好,定然是不錯的。”
這麽寒暄了兩句,那男子先道:“孤不打擾十四姑了,一會十四姑若有喜歡的,容孤孝敬一回十四姑。”
那女子笑著道:“我就是來看個熱鬧,三郎還不知道我素來不大愛花麽?”
那男子道:“那孤前日才從父親處得了幾杆金斑紫竹,十四姑若不嫌棄,孤回頭送到秦王府上?”
那女子道:“咦,這樣的異種……那可多謝三郎了。”
外頭這一男一女對話時,原本樓下的竊竊私語都低了許多,寧搖碧定的這間雅間裏更是氣氛詭異,隨真定郡王前來的人都看住了真定郡王——見這模樣,卓昭節猜也能猜到,外頭那與真定郡王一樣以“孤”自稱的男子,多半就是那位以母之愛、受父眷寵的延昌郡王了,那女子恐怕是秦王府的女眷。
卻見真定郡王慢條斯理的喝著薄荷露,靜靜聽著,待外頭兩人達成贈送紫竹,就要各自還座等待花會正式開始,這才低聲吩咐侍立在窗前的侍者:“開窗。”
四名侍者一擁而上,動作極快,頃刻之間就打開一扇扇長窗、待要放下珠簾,真定郡王卻微微搖頭示意不必,窗一開,隔著空闊的中庭,立刻可以看見斜對的位置,同樣的珠簾半掛半卷,一個錦袍男子撐著窗欞,麵含微笑的與另一邊窗前的一名緋衣少女招呼著。
這邊窗開,那男子立刻注意到了,他目光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立刻揚聲道:“四弟?你怎麽也在這裏?真是巧啊!”
真定郡王在侍者開窗時已經起身離席,此刻淡笑著踏前幾步,恰好與他一樣站在了窗口,道:“是巧,十四姑也在?”
那之前與延昌郡王招呼的緋衣少女微笑著向這邊招了招手,道:“不想你們兄弟都在這裏,今兒這天香館可是真的要熱鬧了。”
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都仿佛沒聽出她話裏的意思,道:“年年花會,俱是熱鬧的。”
眼看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並那不知身份但顯然已被卷進來的緋衣宗室女子各自憑窗,言笑晏晏的彼此試探著,卓昭節聽了片刻,覺得無趣,就低聲問寧搖碧:“這花會幾時開始?”
“人到的差不多就開始了。”寧搖碧安慰道,“可是等得急了?我叫人去讓魯趨開始。”
“不是……”卓昭節狐疑的問,“這麽大的盛事,難道沒個儀式、時辰嗎?”之前義康公主的春宴,也還有閉苑鍾、開宴之樂,公主也是盛妝並全副儀仗入席的,照她的想法,這牡丹花會如此盛大……
寧搖碧覷出她的想法,笑著道:“你是說那些繁文縟節嗎?從前倒是有的,但你也看到了,花會期間人委實太多了點,本來長安萬人空巷就擠得緊了,從今日起,金吾不禁,四門晝夜開啟,禦林軍親自出動把守四方要道……滿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擁來看牡丹,若是當真還要看個典禮,除了丹鳳門前外這城裏也拿不出旁的地方,但那裏離皇宮太近……
“本朝初時的齊王之亂,就是在今上登基後頭一次牡丹花會,使叛賊假充平民擁至丹鳳門下,趁機奪宮,雖然叛亂到底平定,但最終那番禮儀也取消了……這幾年就隻約定日期,至於這花會幾時開,各由各處,像館外市中的攤上擺出花卉來那就算開始了,至於天香館這樣的地方,就是看看貴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就開始……嗯,看來不必派人下去催促了,魯趨怕事情鬧大,就要開始了。”
寧搖碧說到末了一句,卓昭節也聽到了底下一陣鑼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