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茂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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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烈心豈獨丈夫哉(下)

時未寧站在一旁,在卓昭節寫完後自然是頭一個看完,隻看了頭一句,她眼睛驀然明亮,竟忘記按著規矩將詩傳於眾人,定定望著不能移眼,她這裏忽然出神,圍觀的人群看到卓昭節擱筆,可是要催促了:“兀那紅衣娘子,詩既寫好,怎還不拿過來?讓我等評判?”

時家使女忙一推時未寧:“娘子!”

“快送過去吧。”時未寧這才回了神,吩咐使女,等使女將墨跡未幹的七絕捧到人群中讓眾人傳看,她若有所思的對卓昭節道,“不想卓小娘子才見過我一麵,竟這樣的懂我。”

“啊?”卓昭節一怔,但時未寧似乎不慣與人說這樣的話,感慨了一句,就徑自踱了兩步到旁邊去了。

卓昭節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對時未寧有好感,但還沒到淳於姐妹那樣的地步,見時未寧這樣子似乎不想和自己多說,也沒有主動湊上去的心情,就回到寧搖碧身邊,究竟才到長安,聽多了才子才女的傳言,雖然覺得自己未必比旁人差,但還是不放心的問了句:“那淳於家娘子當真詩才不高?”

寧搖碧一揚下頷,笑著道:“你看吧,那邊墨都還沒研好呢!”

卓昭節一看淳於佩,果然正繃著一張俏臉,站在案前,給她研墨的是淳於家的使女,研的那叫一個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寧搖碧俯在卓昭節耳畔笑著道:“你千萬別以為那使女是不會研墨或者怯了場,那是淳於佩的吩咐,你看著吧,這墨有得研呢!有你墨成詩出在前,淳於佩不想好詩句,那是絕對研不好的。”

“這淳於娘子有意思。”卓昭節聞言不由撲哧一笑,問他道,“你剛才聽到她這麽吩咐了?”

寧搖碧道:“這種小把戲還要聽到嗎?淳於佩也不是頭一次這麽幹了,說起來她手段還是稚嫩了點,換作我,想息事寧人那就在鬥詩之前跟你攀個交情,我在這兒,淳於十三不是現成的理由嗎?這樣順理成章的下台,還能搏個心胸寬闊尊敬兄長的美名,不想善罷甘休那就在時大娘子一說出與你之間的祖輩關係,不容她多言,立刻劈頭給她扣一個早就與你串通好了、故意設下這‘虞姬豔裝’的陷阱陷害她的罪名,屆時憑你寫多好的詩,全部說成是早有高人大才寫好讓你背出來的……不管哪一個法子總比她現在自己硬著頭皮上要好,她如今讓使女幫著拖延,畢竟水準放在那裏,又能拖延得了多久?”

卓昭節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這許多陰謀詭計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呃……”寧搖碧得意忘形,賣弄過了頭,不禁忐忑會不會因此影響了卓昭節對自己的印象,偷眼看了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的道,“這個麽……你也知道我在長安……這個……我也隻是偶爾……”

寧搖碧見卓昭節雙眉微蹙,心頭頓時一陣打鼓,心想今兒一切都好,萬萬不能因為這麽一件插曲壞了事,他飛快的回憶著時采風親筆所書約見概要中的內容——時采風花叢遊戲未逢對手到底是有真材實學的,麵對喪心病狂的寧搖碧,由不得他不把壓箱底的手段都傳授出來——

按照時采風的教誨,寧搖碧麵上得意之色頃刻之間一掃而光,換成了陰鬱傷感之色,低低的、以再無第三人能聽見的聲音,俯在卓昭節耳畔道:“你知道我母親去的早,大房那邊與母親有舊怨,我大伯也因為祖母更憐愛我父親的緣故,對我們二房十分的厭惡……從小到大,也不知道著過多少暗手……從前明月湖上……也連累過你……所以我看到事情,不免要多想一些……”

時五說,小娘子家都心軟,實在不好說了,就裝可憐……

剛才昭節不也是來了這麽一手嘛?本世子可也不是不會這以柔克剛的——果然卓昭節臉色也肅然起來,主動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虧得你聰慧,不然,換一個人,這樣的日子可怎麽過得過來?”

時五,你小子果然厲害……寧搖碧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樂開了花……

他們這邊見縫插針的恩愛,淳於佩聽著人群裏不時的嘖嘖讚歎臉色越來越差、心氣兒也越來越浮躁,替她研墨的使女低聲安慰道:“娘子勿要慌,那卓娘子年紀小,又素在江南,能見過什麽樣的牡丹?料想也寫不出好東西來。”

“你知道個什麽?”淳於佩鐵青著臉,低聲道,“遊若珩雖然是個朝野都出名的書呆子,但二甲傳臚豈是尋常書呆能夠考到的?這人著實是一身才學,隻不過不懂得學以致用罷了!何況江南人傑地靈,這卓小娘子……哼!十娘、十一娘、十三郎都處處捧著這時未寧,怎麽如今這卓小娘子也向著她,時未寧她何德何能……若今兒個是她自己上陣,這回怕是墨研好了正是無從下手呢!”

使女正要繼續安慰她靜了心,才能醞釀句子,不想人群裏又爆發出一聲“好”字,有人高聲道:“這個‘踐’字用的好!牡丹富貴而雍容,但如今既然詠的是‘虞姬豔裝’,便不能隻看豔麗,所謂‘倉黃不負君王意,隻有虞姬與鄭君’、‘三軍已散佳人在,六國空亡烈女誰’,此句以‘踐’字傳神虞姬烈女之性,下句再以霸王直點品名,可謂一字連城!”

淳於佩臉一黑,回頭看去,卻見一個布衣士子,手持宣紙,正滿臉狂熱的大聲向四周之人點評著卓昭節的詩句。

“這位兄台說的是!”這布衣士子才說完,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青衣士子亦大聲讚道,“依在下之見,這‘不屑梅菊避花開’更是別出心裁,人人言梅菊開於秋冬,乃是不畏懼嚴寒,風骨所在,以牡丹開於三春,乃富貴之花,卻不想牡丹當年亦有不應女帝、任貶洛陽的風骨!而且秋冬花卉甚少,因此梅菊之開,千古傳誦,卻不想三春麗日,百花齊綻,於這等時節中盛開仍舊能稱花王,正應了不避艱難、迎難直上之氣魄精神!加上兄台所言之‘踐’字,既寫牡丹,又寫虞姬,烈烈之形,昭於眼前!”

先前那布衣士子撫掌大聲道:“我等豈能不及一婦人乎?何況今有牡丹在此——原本聽說明年開科才子如雲,在下有怯場避讓此科之意,但今日觀此之詩,自當迎難直上、不懼艱險!縱然不盡人意,亦不使心有所怯也!”

“兄台胸襟,我等佩服!”四周人群裏不時傳出嘖嘖讚歎聲。

那布衣士子長笑著對卓昭節一揖到地:“非也非也,在下卻要多謝這位小娘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嬌弱美人、傾城名花且不懼與三春百花鬥豔,在下豈敢避之?”說著,將手中詩箋隨手遞給下一人,長歌揚袖而去,狀若狂生,卻自有一種風流豪邁的氣度,眾人不禁歎而心向往之。

淳於佩臉色幾變,忽然把筆一丟,道:“你去把詩要過來,我要看看!”

雖然鬥詩之中自己的詩還沒寫好就要看旁人的不大合規矩,但淳於佩是年少秀美的小娘子,加上卓昭節也不反對,眾人也就默許了這一回——卻見淳於佩接過一看,臉色青紅不定了一陣,看了看那株“虞姬豔裝”又看了看時未寧,忽然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還道她是要立刻疾書一首壓過或者是針對卓昭節之詩的,沒想到她怒氣衝衝的把筆一折為兩斷,丟到案上雪白的宣紙上,恨道:“我認輸!”說完也無心多留,徑自帶著下人撥開人群,忙不迭的走了!

淳於佩走得幹脆,眾人嬉笑都不及,啼笑皆非之餘,卻將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卓昭節身上,這樣出類拔萃的美貌的小娘子,隨便寫幾句,但凡合了韻,也不缺衝著她美貌或者美人詩句這樣旖旎之景的人捧場,何況今日這樣三個名門小娘子鬥氣的場景,再有之前那士子所言的春闈,還有他們詳細的品評,皆是眾人興致勃勃的話題,這麽議論紛紛之間,那闋詠“虞姬豔裝”的七絕並卓昭節才思敏捷、詩醒士子的名聲倒是迅速在曲江之畔傳了開去……

時未寧待人群散開,不忙去買“虞姬豔裝”,而是持了那首七絕到卓昭節跟前,冷豔的麵容上微露笑色,道:“我聽五郎說過你詩才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這闋詩寫的很好,送給我好麽?”

卓昭節自然不會拒絕,謙遜幾句,時未寧本來還想和她多說會,但見寧搖碧一個接一個的遞眼刀過來,就差沒明著趕人了,微微一哂——她不怕寧搖碧,但也犯不著做惡人占了兩人的辰光,略說兩句話就識趣的告辭而去。

目送她遠去,寧搖碧笑著道:“是不是奇怪時大娘子怎麽會特別要了那首詩走?”

“是呢。”卓昭節迷惘道,“我詩才哪裏有那麽好?”雖然方才那兩個士子言詞鑿鑿的將她的詩讚得有理有節,但卓昭節並非狂妄之人,自覺應是誤打誤撞觸動了他們的心懷,才有這樣的結果,雖然也因那士子之言竊喜,但想到時未寧的出身門第,不說蘇語嫣,單是時斕,正經的狀元出身,連遊若珩也不如的,時未寧即使自己不會寫,難道還不會看嗎?

卓昭節絕對不認為自己的詩才能和時斕比。

寧搖碧卻不這麽認為,道:“你寫的怎麽不好了?依我看蘇語嫣也不過是那麽回事,根本不能和你比。”

“……這話你說出來不怕旁人笑話麽?”卓昭節無語道。

寧搖碧笑著道:“誰敢笑話?這話當著蘇語嫣的麵我也敢說好麽?”

卓昭節果斷的不和他繼續說這個,正色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寧搖碧被她掐了兩把,才笑著道:“你不知道時大娘子的字。”

“咦,是什麽?”卓昭節忙問。

寧搖碧繼續道:“正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時大娘子才覺得你是她的知己……嗯,她字心烈,這位娘子好武厭文,平生最大的誌向就是馳騁沙場、為國報效,偏偏如今大涼強盛,沒什麽烽火不說,縱然狼煙再起,大涼養著的大軍也不是擺設,哪裏輪得到她上戰場?”

“原來是這樣!”卓昭節明白過來,感慨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時大娘子這樣的女子,真是好氣概。”又道,“她輕輕和我說的,當時人聲鼎沸你竟然也聽見了?”

寧搖碧心道,有淳於姐妹的例子在前,我怎麽能不防著時未寧也坑我一把?她要和你說悄悄話,我當然要聽著點了,畢竟我可沒少揍時五,誰知道時未寧會不會忽然想起來替她胞弟報個仇,嘴上卻道:“那時候我恰好站得比較近而已。”

卓昭節也沒追究這個,道:“今兒可把淳於十娘和十一娘的堂姐得罪了,下回見到還不知道該怎麽賠罪呢。”

寧搖碧立刻道:“這件事情我來幫你罷……”

“不要!”卓昭節警惕的道,“指望你去賠罪……算了,還是我自己來罷。”想也知道寧搖碧的所謂幫忙絕對不是去向淳於桑若、淳於桑醞好生解釋,他更可能的是一拳砸到兩人跟前,讓對方選擇是挨打還是原諒……

難得春宴上認識這麽性情相投的姐妹兩個,卓昭節可不想她們從此再不想見到自己……

寧搖碧語中帶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賠罪?我不是跟你賠罪過許多次了嗎?”

卓昭節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哦?那我弄錯了,原來你這麽會賠罪,那你哄我的這些話,究竟和多少個小娘子說過?”

寧搖碧這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冷汗道:“沒有的事!我就和你賠過罪!旁人想叫我賠罪,我不先料理得他這輩子都不能妄想才怪!”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呀?”卓昭節占了上風,故作不信,撇嘴道,“也許你在長安私下裏早就偷偷養了好些個小娘子,私下裏時常過去陪她們呢!”

寧搖碧腳下一軟,差點沒摔倒,咬牙切齒的道:“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什麽!”這回是卓昭節變色了,她差點沒尖叫出來,“你……你居然當真敢養小娘子!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