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寧嫻容從前住的院子裏,祖氏顯然是剛收拾過,使女打進來的水盆還擱在一旁冒著熱氣。縱然擦過臉,祖氏的眼眶也是紅著的,再看榻上,寧瑞婉亦然,倒是寧瑞澄臉色蒼白,神情卻平靜得緊,沒有哭過的痕跡。
見到卓昭節,祖氏皺著眉,寧瑞婉看過來的目光中也有一絲異色,倒是寧瑞澄強打精神客氣了一句:“九弟妹如今正忙著,我們還要請你過來,真是對不住。”
“這倒沒什麽,我也惦記著兩位堂姐的身子,隻奈何方才阮家那邊來了個消息,道是我表嫂有了身孕,又擬了個賀禮的單子,卻是耽擱了會兒,還望堂姐不要見怪才是。”卓昭節溫和的與她寒暄了一句,跟著立刻就把話鋒對準了祖氏,皺眉道,“六嫂子怎麽會到這兒來哭呢?不是我嫌嫂子,然而大伯父他們出了的事情,自然沒人不難過的。兩位堂姐病到這會兒才好了些,嫂子又來招堂姐們,這……實在於大家都不好罷?”
祖氏呆了一呆——卓昭節說什麽不是她嫌棄自己,可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又有哪一句不是嫌棄自己了?她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小娘子,嫁與寧瑞梧之後把寧瑞梧管得服服帖帖,連歐氏都彈壓不住!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當麵氣?一時間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祖氏顫抖著聲音道:“之前在瑟蘭居,我想陪一陪清郎,九弟妹不肯,如今我想來看一看大姐和四姐,九弟妹也不悅!合著我在這雍城侯府裏除了九弟妹撥給我的那角落裏的倚風苑外什麽地方都不能去了?我是寄居在侯府呢還是坐牢在侯府?”
卓昭節平靜的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清郎年紀小,又要守孝,自然不宜打擾!大姐和四姐這兒,我當然不是說六嫂不能來,可六嫂來了就說些招大姐和四姐發動哀痛的話與事就不好了。畢竟大伯父和大伯母在天之靈定然也是盼望大姐和四姐好的,六嫂你說對不對?”
又道,“之前給六嫂安排倚風苑,隻是想著六嫂如今定然是不喜熱鬧的,所以才特別挑選了僻靜的院子,但既然六嫂不喜歡,那我回去了就收拾個合六嫂心意的屋子來好了,總歸不能叫六嫂覺得委屈的。”
“你!”祖氏聽了這話,不喜反怒!卓昭節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做“六嫂如今定然是不喜熱鬧的”,這不就是在說自己新喪了公婆丈夫,按理是不該喜歡到處湊熱鬧的,如今卻一忽兒瑟蘭居一會兒到這裏,分明就是不把守孝放在心上?
可祖氏來來去去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大房如今唯一的骨肉寧朗清!
然而卓昭節卻硬生生的把事情歪曲成了自己絲毫不以夫家慘事為哀,反倒是興致勃勃的……甚至還抓住自己不滿卓昭節故意冷落,栽贓自己這會好熱鬧!
“咳、咳咳……”眼看妯娌兩個就要吵起來,寧瑞澄忽然激烈的咳嗽起來,卓昭節忙住了話,柔聲詢問,又催促請大夫。
見她不和祖氏吵了,寧瑞澄也就放下袖子,虛弱的道:“無事,這兩日總會咳上那麽一陣。這都不打緊的,大夫來了也不過是開藥,那藥我如今都吃著呢,總歸要拖兩天才能好。”
她也沒力氣也沒心思和這兩個弟妹羅嗦,徑自道,“九弟妹,我如今請你來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卓昭節柔聲道:“大姐請說,若是能夠做到的,我定然做到。”
寧瑞澄聽出她的意思是做不到的那就不做了,輕歎了一聲,在祖氏盼望的注視下,卻阿:“我與四娘的病情現在也好些了,如今家裏正忙碌,總這麽給你添麻煩也不好。而且我們離了夫家也很久了,之前夫家過來致祭,本想一起告辭,奈何那會實在起不來,想著過兩日再好一點就歸家去,所以提前與你說一聲。”
見她根本沒提到寧朗清的時候,祖氏眼露失望,但很快想到,寧瑞澄怕是還有。
果然卓昭節出言挽留,被寧瑞澄堅決的推辭,跟著寧瑞澄又道:“走之前我有件事情要托付與你。”
頓了一頓,寧瑞澄沉聲道,“祖母年紀大了,這回又被打擊得不輕,縱然好了,我們也很不忍心看祖母再操勞,所以想著,清郎到底不能讓祖母親自撫養的,免得累到祖母。所以……”
她深深的看了眼卓昭節,卻沒理會盼望的祖氏,道,“我想將他托付給九弟妹!”
“什麽?!”祖氏驚怒交加,寧瑞婉也皺起了眉,疑惑的看向了長姐。
可寧瑞澄並不理會寧瑞婉和祖氏,徑自道:“按說如今我其實做不了他的主,正經給他做主的該是你才對。但我也說句實話,你們到底是隔了一房的,我是他嫡親姑母,我想我這麽說一句,九弟妹的氣量也不會和我計較什麽。”
卓昭節對她這話也有點意外,隨即輕笑著道:“大姐這話叫我慚愧了,如今清郎可不是就在距離青萍院旁邊的瑟蘭居住著?我雖然忙,然而也常去看望的,怎麽說也是大伯父剩下的一點血脈,我怎麽能委屈他呢?”
寧瑞澄歎了口氣,道:“他小孩子不懂事,若有什麽胡鬧亂說話的地方,還求九弟妹念著他幼失雙親,無人教誨,莫與他計較。”
“怎麽會呢?清郎是極懂事聽話的。”卓昭節溫和的道,“隻是我如今實在是忙,大姐也曉得,如今入夏了,府裏度夏的東西卻一直沒能齊,今兒個我還在和冒姑說,要回娘家去開口呢!所以才沒有頻繁去看他,可不是嫌了他!”
“我不是說九弟妹這幾日冷落清郎。”寧瑞澄喘了口氣,才繼續道,“這幾日九弟妹繁忙,左右清郎那兒也有下人,實在不必九弟妹這樣分心的。隻是清郎如今還小,往後要辛苦九弟和九弟妹的地方有很多……”
卓昭節柔聲細語的道:“大姐你放心,我曉得你的意思,從前咱們兩房確實有些罅隙,然而如今都……我若再和清郎這麽點大的孩子計較卻也太糊塗了。”
寧瑞澄又替寧朗清說了好些好話,眼看精神不濟,這才委婉的提出不耽擱卓昭節了。
卓昭節和寧嫻容一走——
祖氏差點沒跳起來:“大姐!”
寧瑞婉也驚訝極了,道:“大姐,你這會不方便提把清郎給六弟妹,不提也就是了,為什麽要把清郎托付給卓氏?”
“卓氏她怎麽可能好好的養清郎?!”祖氏心急如焚的道,“就算她想,寧搖碧會把清郎養好嗎?他最多把清郎養廢了就不錯了!”
寧瑞澄先讓使女端了碗熱茶喝了,恢複了點精神,才淡淡的道:“那麽如果你來養清郎,你會把他養成什麽樣子?”
祖氏想也不想的道:“自然是允文允武、能幹精明!免得將來被二房害了去!”
“那你也不要說將來了!”寧瑞澄冷笑著道,“你直接給清郎收屍吧!你既然知道咱們這小堂弟若是養著清郎也會故意把他養廢,你還癡心妄想著把清郎養得能幹?你以為寧九是傻子?!等著你養出個能幹精明又對二房充滿了猜忌怨懟的侄子出來和他做對?!”
寧瑞婉啊呀了一聲,驚慌失措的道:“大姐說的對,清郎若是顯出能幹,九郎是決計不會放心的!”她比寧瑞澄要小好幾歲,所以寧搖碧小的時候,她還沒出閣,因為是歐氏的親生女兒,著實在這個堂弟手裏吃了不少苦頭,久而久之對寧搖碧當真是畏之如虎。
被寧瑞澄一提醒,頓時就害怕起來。
祖氏咬著唇,道:“這話我自然隻告訴大姐和四姐,屆時我自然會教導清郎隱忍的。”
“隱忍?”寧瑞澄冷冷一笑,道,“清郎現在才四歲,先不說一個四歲孩子懂得不懂得怎麽個隱忍法,即使他努力去學了又能不能瞞過這侯府上下!你要把清郎養得好,將來無非還是要走仕途——科舉!那麽府試鄉試會試他是去考不去考呢?去考了是中還是不中呢?若不中,你教得他滿腹錦繡文章又怎麽樣?若中了,恐怕清郎這輩子也就能考個府試了!”
祖氏被她這麽一頓搶白,臉色也漸漸白了起來:“大姐你說我這打算不好,那難道看著清郎在二房手裏被養成個廢人?二房怎麽可能好好養著他!他如今可是咱們大房裏唯一的血脈了!”
寧瑞澄冷冷的道:“讓二房把他養成個廢人,總比在你手裏養成個死人好!你不要想當然的去低估九郎的狠心!我告訴你,除了咱們祖母、他心愛的那個卓氏和膝下那雙子女外,估計他也就對二叔到底是父子天性下不了手,其他的,大約時五和淳於十三是多年知交……此外隻有他不便下手,沒有他不能下手的人!你信不信你若是把清郎接過去,祖母在時,清郎大約還能苟延殘喘,祖母一旦……清郎半點兒生路都沒有!”
祖氏呆了半晌,眼淚簌簌而落,道:“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
“……清郎歸卓氏去養,即使不能和卓氏的親生子女比,受點委屈吃點虧,但能夠平安長大的幾率卻是最高的。否則即使給祖母養,也不夠可靠,祖母年紀長了……”寧瑞澄沉默片刻,低歎了一聲,道,“你聽我說,我不是不信你,大房就這麽一點血脈,之前你家裏來人要接你回去,你都沒肯,就是為了清郎,不忍他在卓氏手裏受委屈!可你這麽做反而是把清郎推進了危險之中!也耽擱了你自己!”
“那清郎被二房養著……大房往後,豈不是一直都要被二房壓著?”祖氏擦著淚,難過的幾乎要大叫起來,道,“六郎一直都在寧九手裏頭吃虧,如今他的嫡親侄兒索性把命都交在了寧九手裏,這憑什麽呀?”
寧瑞澄沉沉歎了口氣,道:“這些話你都不要說了,說了有用麽?局勢如此……你要是真的為了清郎好,就再也不要提這撫養他的話!回你娘家……另尋個人嫁了罷。你還年輕,六郎在天之靈也不舍得叫你就這麽一輩子孤零零的……”
“我不嫁!”祖氏一抹淚,咬牙切齒的道,“我之前是對六郎不好!可我從來都沒想過嫁其他人,他活著,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便替他守一輩子!我沒福替他生下一兒半女,往後六郎的煙火也還要指望著清郎!更別說六郎在時也最疼清郎的,總而言之我不能放心清郎一個人在這兒過著!我定要留下來陪著他!”
寧瑞澄沉下了臉:“你不要把話說的太早!如今六郎才去,你一時不忍分離,但守一輩子,你以為這句話容易?當真說了出去,想回頭可就難了!”
“大姐你這麽急著打發我回祖家去,無非是怕我三番兩次想撫養清郎,惹了寧九和卓氏對清郎不喜罷了!”祖氏仰了仰頭,冷笑著道,“但接下來你們一個回山南一個回郊縣,即使四姐也不能經常回來探望清郎吧?這府裏沒個大人常看看他,往後誰知道他會被欺負成什麽樣子?我可以聽大姐你的,不再要求撫養他,然而我在侯府這裏替六郎守著節,隔三岔五看幾眼侄子,料想總沒問題吧?”
“在侯府替六郎守節?”寧瑞澄注視著她,不屑的笑了起來,“這兒又不是六郎的家,你憑什麽在這裏守節?不要胡鬧了,以九郎的為人,你敢跟他說這番話,他能直接把你往城外隨便尋個管得嚴的道觀一送——你這輩子都別指望出來了!”
見祖氏變了臉色,寧瑞澄搖著頭,“你自以為很清楚很了解九郎?差得遠了!你這點兒潑辣算計在他跟前,半絲都不夠看!更不要說,他手下還有個心狠手辣更在他之上的蘇史那,那可是在西域沙場上殺得屍橫遍野都麵不改色的人!就拿你去年在祖母院子裏和卓氏吵架的事兒說起來,九郎回來晚了一步沒遇見那實在是你運氣,不然你信不信他敢當場在院子裏把你往死裏踹?這種事情他太做得出來了!”
“隻要清郎讓他覺得有那麽一點點的威脅,他就不會手軟!”寧瑞澄冷靜的道,“所以我寧可把清郎交給他去養,不管他把清郎教成個沒用的紈絝,還是一心一意親近於二房,總歸能活下來就好。至於你說大房的往後……等清郎有了往後再說罷!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至於你……你還是先回祖家去,不要繼續在侯府這裏添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