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一言不發地看著披散著頭發的懷冬,那張臉,那張鼻梁上帶一顆痣的臉,她記得再清楚不過。
前世,何當歸住在後院柴房裏,後院的管事就是懷冬。一開始,柴房裏沒有床,臘月裏睡著發潮黴爛的稻草堆,讓何當歸背上起了很多小紅疹子。
過了一段時間,懷冬突然對何當歸友好起來,還在柴房裏給她搭了一張簡易的床,又為她添了一床半新的棉被。何當歸滿心感激,漸漸就把柴房當成自己的家。隻因她怕做粗活時弄壞了金鎖,就把心愛的金鎖藏在床下。
十幾天後金鎖不見了,何當歸又悔又急,大哭起來。然後懷冬突然衝進來,一改往日的友善麵孔,板著臉說“大半夜你嚎什麽喪”。然後她把何當歸用繩子捆緊,倒吊在房梁上,又拿發黴的棉花塞住何當歸的嘴,一鎖柴房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既然,懷冬師傅主動要求搜她的住處,那她的住處肯定是不怕人看的,不如就免了搜查吧。”然後何當歸話鋒一轉,“話說,我倒是很有興趣搜一搜她的身上。”
所有人,包括檢舉了懷冬的懷心本人,先是訝異地看了一眼何當歸,然後又轉頭去看懷冬。
懷冬麵色大變,跪到太善腳下,哭訴道:“師叔,求你給弟子做主呀!那個什麽破金鎖,我連見都沒見過,現在如果當著官差大人的麵搜身,那是何等的侮辱,我以後怎麽再抬起頭做人哪!這水商觀從今以後,哪裏還有我的立足之地?”一時間哭得哀聲慘絕,十分可憐。
太善有個出家之後生的私生子名喚馬泰,今年十九歲,就住在半山腰的二十裏鋪上。馬泰每月都上道觀來幾回,專管用鐵皮給箍水桶、箍臉盆。這是太善費心安排下的一樁活計,報酬也比一般的箍桶匠高了不止四倍。太善對道觀裏的人介紹說,馬泰是她兄長的義子,也就是她的侄子。盡管馬泰的腦子好像有些遲鈍,整個人顯得木呆呆的,還是有不少道姑去巴結他。
馬泰這個人不怎麽喜歡跟女子說話,不知何故,他對隻有中等姿色的懷冬另眼相看,常常摘一把山上的野花送給她。別的道姑不管說什麽話,馬泰都充耳不聞,連頭都不抬;懷冬說要讓他幹什麽,隻說一遍他就照做了。別的道姑見了又羨又恨,諷刺懷冬不知用了什麽下流手段,才把馬泰拿捏得死死的。
而太善一直在為兒子的親事發愁,看到兒子終於開了竅,她也樂見其成。這個懷冬是太息的五弟子,從前給大戶人家做過丫鬟,算是見過世麵有些眼界的,也懂得怎麽服侍人,勉強也配得過她兒子馬泰。並且,她兒子的那種情況,想挑更好的也很難,萬一成親後再被對方嫌棄……還不如找個能過日子的,給她兒子漿洗做飯,小兩口和和美美的,她看著也高興。
於是,太善破格給了二十四歲的懷冬一個後院管事的肥缺,還讓她掌管了庫房的賬本和鑰匙,想叫懷冬自己攢下幾個體己錢,將來出嫁時也好帶著嫁妝。
一幫汲汲營營了十多年的老道姑,摸還沒摸過一回庫房的鑰匙,個個氣紅了眼,氣炸了肺——賤婢懷冬來了道觀還不到三年,這種大把摟錢的好差事,怎麽輪也不該輪到她頭上!這賤婢年紀輕輕的放著她的丫鬟不做,跑山上來出家當姑子,還不知道她從前做過什麽才被攆出去的呢!於是,很多人都明裏暗裏的擠兌懷冬,不過太善儼然已經把懷冬當成半個兒媳婦看待了,所以處處維護懷冬,大罵那些跟懷冬過不去的人全都黑了心。於是,再沒人敢於明麵上別苗頭,懷冬從此在水商觀站穩了腳跟。
太善皺著眉,彎腰把懷冬從地上扶起來,斜視著何當歸,冷笑道:“何小姐,貧道已經說了,願意出錢賠你一個一樣的金鎖,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們出家人的命雖然沒你們千金小姐值錢,可是我們有神明保佑!連當今聖上也頒旨給信道的出家人三大特權,其中一條‘寬延緩刑’,就是說如果沒有真憑實據,對出家人的一切指控,都可以從寬從緩執行!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也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嗎?”
段曉樓和陸江北臉色均是一沉,擔憂地看向何當歸,太善的話倒是沒說錯。而且,現在她又把皇上掛到了嘴邊,如果何當歸硬要搜懷冬的身體,這兒近百雙眼睛都在看,人多口雜的,就算今天在懷冬身上找到了金鎖,也難保日後不會有人拿住這個把柄說事。
段曉樓更進一步想到,如果何當歸以後嫁進了安寧段伯府,那她可就是誥命夫人了,萬一有他的政敵上書參上她一本……好吧,現在他想過頭了……但是,總要防患於未然嘛。
扣著一個“不把皇上放在眼裏”的帽子,即使何當歸不是命婦,而隻是一個平頭百姓,她頭上也時刻懸著一把刀。因為,當今聖上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好的時候勤政愛民,下地耕田;歹的時候拿刀砍人,株連九族;瘋的時候拿手撕人,甚至把死人的頭蓋骨做成了裝飾品,賞給他的臣子。
所有人都盯著何當歸看,一些人為她擔憂,一些人暗自緊張,一些人幸災樂禍,一些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何當歸的臉上帶著不容侵犯的傲氣,微微合上雙目,突然開始唱歌:“淡竹枳殼製防風,內藏紅花在當中,熟地或須用半夏,坐地車前仗此公。少時青青老來黃,千錘百結打成雙,送君千裏終須別,棄舊迎新拋路旁。小時候,嬤嬤對奴唱,女兒命苦似黃連哇,一生眼淚汪汪流哇,嫁人莫進大朱門哇……”
柔和的旋律,從未聽過的歌詞,還有那不染塵埃的輕靈之聲,讓段曉樓聽得出了神,半晌他才轉而納悶起來,她這是要做那般?呃,她是打算用歌聲催眠所有人?還是,打算放棄搜查的……結案陳詞?
說時遲那時快,懷冬突然尖叫起來:“呀——呀——有妖怪呀——”說著,她從衣服裏抓出一個東西扔遠。
“接住!”
何當歸的歌聲戛然而止,睜開眼大喝了一聲。
距之最近的廖之遠飛身躍起,輕鬆在那東西落地之前吸入掌中。托在手中細看,發現是一個繡著三朵白梅的綢布小包,絲絲縷縷的冷香從綢包裏溢出,襲上了鼻端。
廖之遠揚眉去看何當歸,見她微笑著點一點頭,於是廖之遠扯開綢包的絲線,倒出裏麵的東西。
一個金光燦爛的半圓形物什躺在廖之遠的大掌中,刺痛了許多人的眼睛。更多的人用驚懼的目光鎖定何當歸,她究竟是用什麽方法,逼懷冬自己把東西交出來的?!懷冬剛剛大叫“有妖怪”,又是什麽意思?!
何當歸轉頭看太善,冷然詰問:“師太還有何話講?皇帝欽差麵前,公然包庇罪犯,是我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還是你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師太你是出家人,既有大羅金仙護體,又有三大特權傍身,定然不會害怕上公堂、過三審了?”
道姑們收起原本的輕蔑,正眼打量眼前這個十歲的何小姐。一身素色衣裙,一件粉色鬥篷,頭上隻是鬆鬆綰了個小髻,髻上綁的是綠布條,也沒什麽特別的裝飾。可是如此樸素的穿著,反而襯托出她的天生麗質,眉目如畫。
太善聽何當歸說要拿自己見官,驚怒交加,狠狠瞪住了對方。那一雙點漆似的黑瞳也回視她,如流水一樣清冷,表情難分悲喜。太善隻覺得全身發冷,那是什麽眼神?簡直像帶著妖冥鬼狐的寒氣!
段曉樓也困惑地看著何當歸,問:“丫頭,剛才那是怎麽回事?”
何當歸微微一笑,說:“十年前,波斯第一巧匠大節栗來到中原,行程安排上是隻住三天便走。小女子的母親花重金打聽到了大節栗的住處,親自帶著三十匹錦上門,請他打一把長生鎖,頗費了一些周折才使他答應。為了打這把鎖,大節栗在中原多住了兩個月。而且,這把金鎖雖隻用了一兩九錢的金子,卻是精工奇巧。鎖打好之後,就在小女子的周歲宴上,有位女客也看中了它,纏著母親要花八百兩銀子買走,母親也沒有應下。從此後,小女子日夜都帶在身上,以此感念母親的生身大恩。”
陸江北詫異:“大節栗?可是我聽說,當年臨安公主出三百兩赤金都請不到他一回,為何令堂隻用三十匹錦,就買了他兩個月的工時?”
段曉樓也非常不可思議:“素聞波斯盛產絲綢和毛料,什麽樣的錦能入他的法眼?”
何當歸不疾不徐道:“那個麽……就屬於另一個故事了,而且眼下似乎還不是悠閑地岔開話題的時候,這麽多位師太都在盯著看呢。廖大人,請把金鎖給我一下。”廖之遠笑一笑遞給何當歸,隻見她左手翻轉金鎖,右手的指縫間出現了一枚尖尖的繡花針,往鎖底的某個地方一送,就聽得“啪嗒”一聲,金鎖應聲而開,分成了四瓣。
何當歸抬手舉了舉其中一瓣小金匣,笑道:“剛剛我唱的曲兒,是母親年輕時愛唱的。當年,她請大節栗做了一個奇巧的‘共振子’放進金鎖,隻要她一唱起歌謠,金鎖就會震動、跳動,甚至轉動,用來逗搖籃中的嬰孩一笑。原本,隻有母親一人唱歌的聲音才能觸發這個機關,好在我與母親的聲音有五成相似,我又刻意去模仿,這才能讓金鎖動起來。不過幅度應該很輕微,隻有貼身收藏的人才能感覺到。而懷冬師傅就是那個貼身藏鎖的人,剛剛她大概以為鎖裏麵有什麽活的東西,一時害怕就扔了出來、”
懷冬癱在地上,咬著嘴唇不說話。周圍的道姑自動遠離她,使她旁邊出現一大片空地。
陸江北等人聽得嘖嘖讚歎,所有道姑們早已經聽愣了,世間怎麽還有這樣的東西!陸江北依然有個疑問:“你怎知東西在她的身上,而不是藏在她住的地方,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呢?”
前世的懷冬為了這把鎖,足足忍耐了兩個多月才出手,她又怎會放心把辛苦偷來的寶貝放在別的地方。
不過何當歸卻不能這樣告訴大家,隻是笑道:“大人或許不信,我帶這金鎖帶了十年,對它有著心連心的感應。而且,各位請看這個,”她舉了舉另一瓣小金匣,“這裏麵從前是裝香料用的,現在雖然不裝了,味道還是很香。女子有幾個不愛香的?道姑也是女子,因此我猜偷了鎖的人會把它當成香囊用。”
段曉樓不由得納罕:“如此精致的一枚香盒,為什麽不裝香了呢?”
何當歸麵色如常,隻是低聲告訴他一人:“小女子囊中羞澀,好一點的香都要三四兩銀子一匣子,我買不起就不用了。”
段曉樓聽後不禁大悔,該死,他做什麽問她這種問題?明明前幾日他聽人家說過,連想吃些藥調養身子,都隻能在道觀的藥廬配一些成色不好的藥材,他還傻愣愣地問人家怎麽不用香料!
何當歸看他一副悔之莫及的神情,不禁笑道:“段大人不用介懷,其實還有個緣故,就是我自己懶怠動手。因為不拘是在家裏,還是在山裏,想得些香花瓣香花粉的都不難,曬幹之後也能把金鎖裝滿,是我太懶才用不上香。而且,我一個小女孩兒不勞不作的,沒有錢很正常啊。”
段曉樓瞧著她語笑嫣然的模樣,心頭倍加憐惜,這個女子,與自己從前見過的都大不相同……廖之遠搗了搗他的腰眼,用鼻音低哼道:“段少,很抱歉打斷你們的知心悄悄話,不過,請你抬抬眼皮,瞧瞧那邊——”
段曉樓這才注意到,巷子對麵,太善已經率領全體道姑跪趴在地,等候錦衣衛發話處置她們。大概是想降低姿態博個同情,不少人伏地啜泣,可惜隻打雷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