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呼吸聲?何當歸疑惑地抬頭,看到一個人躺在樹丫上呼呼大睡,不是高絕是誰?
何當歸當下明白,為什麽昨天早晨自己打拳也能看到他,今天黎明自己出門跑步也能碰上他,原來他一直在東廂外麵的樹上睡覺!偷窺?真是個不良嗜好男!何當歸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向上一拋,如願以償地擊中冰塊臉的鼻子。望著臉上寫滿“我要殺人”的冰塊臉,何當歸淺笑嫣然地衝他招一招手說:“高大人,我們啟程吧。”
何當歸、高絕和真靜三人走到北院禪房外,何當歸拿出太息給她的一串鑰匙,一把一把地試下去,想要把禪房的門打開。帶著起床氣的高絕就黑著臉走過來,伸手把銅鎖連著門上的鎖扣一起拽了下來。真靜嚇得縮在何當歸身後,何當歸白了高絕一眼,野蠻人,推開禪房的門之後,一口小小的棺材停放在房中央。
何當歸轉頭看高絕腰間的闊背刀,問:“野……高大人,能借你的刀用一用嗎?”
高絕麵無表情地從懷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舉到何當歸的鼻子上。何當歸道謝接過來,走近棺材把棺蓋推開,用匕首把用樹膠黏接的枕木撬下來。匕首的柄是冰冷的黑玄鐵製成的,纏繞著殷紅鮮豔的花紋,就像初見高絕時他的黑色長衫上的那種紋繡,有一種怖人的詭異美感。匕首的鋒刃寒氣森森,顯示出它不是一件供人把玩的巧物,而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嗜血凶器。
高絕冷眼瞧著女孩兒熟練地用著他的慣手兵器“啪啪啪”起下了棺材的枕木,從她的懷中取出一方布巾仔細包了枕木,遞給她身後的小道姑,笑聲就像清泠泠的泉水:“收好了,這可是寶貝!”然後,高絕黑著臉,眼睜睜地看著女孩兒用他那把殺人飲血的匕首“茲茲茲”地磨去枕木被撬走的痕跡。
據說,好的兵器都是極通人性的,匕首仿佛感染了它主人的憤怒,在女孩兒的纖纖玉手中痛苦猙獰地“茲茲茲”地大啃著樹膠……
片刻後,大功告成的何當歸吹吹匕首上的樹膠和木屑,還刀入鞘遞給高絕,笑道:“好!好匕首!嗯——既然高大人如此盛意拳拳,小女子就僭越一回了,高大人,請你把棺材抬起來,跟著我們走吧!”
“什麽?!你說讓我抬棺材?”高絕危險地握緊匕首,手背上暴出一根青筋,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控製,把棺材連同讓他抬棺材的女孩兒一起劈成四半。
真靜很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努力地把她自己縮小再縮小,心中不停地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何當歸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個動人心魄的幽怨表情,自怨自艾道:“原本我就說,我一個小小民女怎麽叫得動堂堂的錦衣衛大將軍呢?原本民女就是想找幾個腳夫,使喚起來得心應手的,可是大人卻自告奮勇地前來頂替了腳夫的位置,如今又不肯做腳夫的活兒……眼瞧著已經日上三竿了,民女再去找腳夫已然太遲,也罷,真靜!”角落裏的真靜聞聲又縮小了一些,何當歸抱住棺材的前端,轉頭看著真靜說,“一人抬一邊,咱們下山!”
高絕輕眯眼睛,緩緩把匕首收進懷裏,臂膀上的肌肉凸鼓而起,輻射出危險的怒氣。下一刻,高絕抬掌朝向何當歸的方向,角落裏的真靜捂著臉發出刺耳的尖叫——那一口重逾百斤的棺材無風自起,“嗖”地一聲飛上高絕的肩頭。
高絕扛著棺材走出禪房,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就像說出了殺父仇人的名字:“下山。”
因為天色尚早,一路走出道觀都沒有碰見人。高絕腳下生風,把何當歸和真靜遠遠地甩在後麵。何當歸不放心地衝著前麵那個扛著棺材的背影喊道:“仔細著點兒!那個是很值錢的,一丁點兒漆皮都不能磕壞了!磕壞了要賠的!”
話音剛落,前麵背影腳下一頓,然後跳上路邊一棵樹的樹冠,頂著一口棺材飛走了。
真靜大鬆一口氣,轉頭撇著嘴看向何當歸,用一副快要哭出來樣子問:“小逸,為什麽咱們要和他一起去啊?他好可怕!”
何當歸攤攤手:“你以為我想嗎?是他賴著不走,舔著臉非要來幫忙的!”
真靜大張著嘴巴,自動想象了一幅“高大人賴著不走,舔著臉非要來幫忙”的驚人畫麵,旋即甩甩頭,又問何當歸:“剛剛你說棺材很值錢?可是一副棺材一般就值八兩銀子左右吧?而且你的棺材還特別的小!”
何當歸呲牙一笑:“幸好整個道觀裏的人,包括太善、太息她們都不識貨,否則我怎能順利地討走自己的棺材?之前我向真珠打聽過,太善認為這口棺材做工精美,應該值二三十兩銀子,因此扣在了北院禪房裏,打算過兩天讓人抬走換些銀子花花。不過好在觀主太息同意我取走自己的棺材,她還同意了我可以用五兩銀子把你贖走!快,真靜,咱們下山吧!賣到了銀子吃紅燒獅子頭,再回道觀給你贖身!”
真靜沒想到何當歸還一直惦記著幫自己還債的事,心下感動不已,點點頭就跟何當歸一起手拉手往山下跑,兩個人跑得很有私奔的感覺。可是跑了一盞茶工夫,她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這、這是什麽速度?這是要跑出人命的速度!真靜死死扯住撒足狂奔的何當歸,氣喘如牛地連連擺手,示意自己不行了。
怎麽會這樣?記得何當歸死而複生的第二天,她們一起去山上挖野菜,真靜還嫌何當歸走得太慢,說了句“你們大戶小姐走路真秀氣,不過現在可不是逛花園兒,你這樣走法咱們天黑也回不去的”,事隔幾日,怎麽兩個人正好反過來了?
何當歸想了一下,說:“我背你。”說著把真靜硬拉到自己背上,讓她攬好自己的脖頸。真靜當然不相信何當歸背得動自己,連連告饒說“女大王饒命啊,我不想摔死啊,我上有四十老母啊……”
何當歸被她叫喚得心頭也稍微起了點兒忐忑,因為實在沒想到真靜看起來瘦小,可分量一點兒都不輕。用手把真靜往背上托了托,卯足了一口氣,何當歸就在山道上飛奔起來,速度竟不亞於剛剛不背人時的奔跑速度,嚇得真靜尖叫連連。何當歸跑得很快意,根本不覺得累,於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感覺把一切不痛快的事全部都甩到了身後……
真靜從一開始的驚恐,漸漸變成了擔心,問了很多次“小逸你累不累?”“小逸你沒事吧?”“小逸你說句話?”可背著自己的那個纖細小人仿佛是魔怔了,大睜著雙眼,也不說話,一直跑一直跑。真靜漸漸覺得山道兩旁的樹從幾棵幾棵地後退,漸漸變成一片一片地後退,最後山道兩旁的樹已經變成了模糊的灰影,天地間唯一清晰的就是眼前的烏黑發髻。
快到山腳下的時候,何當歸開始慢慢減速,等走到最後一階山道的時候,她已經正好停住了。
真靜從她的背上滑下來,抓著她連連問:“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怎麽跑得這樣快?剛剛可真是嚇死我了,還有我問你話為什麽你不搭理我?”真靜細看之下,何當歸不但呼吸一如平常,甚至連汗也沒冒出來,隻有鬢邊的碎發膩在了淡粉的臉頰兩側。
何當歸白她一眼:“內功講究的就是一口氣,開了口就泄了氣了,搞不好還會把你摔出去呢。”
她對自己的腳力也略有驚訝,跑起來沒有一絲疲累的感覺,於是她就再快一些,還不累就更快一些,如此往複,最後就變成了一種風過耳邊的極速。背著真靜跑完整條山道,她居然還沒有什麽疲勞感,仿佛剛剛都是用別人的腿跑的,她反而是那個被人背著的。這是何等的神奇,前世她也不知道內力是這麽好的東西,難道現在的內力已經遠遠超越前世五年積累下的內力了嗎?
何當歸和真靜兩人取出各自的竹筒,仰頭“咕咚咕咚”喝水。放下竹筒的時候,兩人一齊看見了高絕那張“生人止步”的黑臉,以及他肩頭上扛的一口小棺材。
何當歸立刻上前圍著他轉了一圈,關切地詢問:“還好吧?沒碰壞哪裏吧?”
高絕的全身迸發出強烈的寒氣。
確認過她的棺材安然無恙,何當歸一邊拉著膽怯發抖的真靜往前走,一邊催促像樹樁子一樣杵在那裏的高絕:“快點走吧,一起去趕個早集,等賣了棺材我請你吃豆漿油條!”
高絕臉上的寒氣減退了一些,可還是原地站著不動。何當歸有些納悶,不知他又在鬧什麽別扭,隻好抬頭研究他的表情,發現他的眼睛看的是自己的手。她動了動自己的手,高絕動了動他的眼珠?於是何當歸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裏握著盛水的竹筒。
“你要喝這個嗎?”何當歸奇怪地問,見對方高傲地點一下頭,於是她抬手把竹筒遞給他,同時不滿地數落道,“想喝你就說嘛,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想喝呢?你為什麽不說呢?”
高絕沉默地接過竹筒,仰頭一口喝幹,把空竹筒往山上遠遠一丟。竹筒劃過天際,“咚”地一聲落進山林,“撲騰撲騰”地驚飛雀鳥無數。何當歸的視線從四竄逃命的雀鳥移到高絕的臉上,發現他的臉色好多了,心頭不禁困惑,這家夥生氣的原因就是半筒水?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天色大亮的時候,三人走進兔兒鎮。何當歸走進路邊的一間雜貨店,詢問櫃台上的一個小夥計:“小哥,我想打聽一下,兔兒鎮上有幾家棺材店?”
小夥計正埋頭苦吃辣油麵線,聞言咬著半根酸黃瓜抬起頭,見是一個比他小些的漂亮妹妹,正要開口回答,可是被對方那對黑白分明、宛轉含笑的鳳眼一望,不知怎的他心頭激突突地一跳,口中的酸黃瓜“啪嗒”掉進辣油麵湯裏,然後迸到他臉上幾滴辣椒油。
漂亮妹妹微笑如初,還致歉道:“對不住,打攪你吃飯了。”
小夥計連連擺手,從櫃台裏麵跑出來,將鎮上的四家棺材店叫什麽、分別在哪裏、哪家最大、哪家棺材板質量太差,都熱心地講給漂亮妹妹聽。漂亮妹妹仔細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最後還向他道謝。
小夥計緊張地搓搓手,從來還沒有人認真地聽他講過話,何況還是這麽又美麗又有禮貌的一個妹妹。從前,他一直覺得越好看的女子就越凶悍,老板娘的表侄女長得好看,凶得像母狼;隔壁街的暗門子的花魁珍六娘長得更好看,凶得像母老虎。這個妹妹生的比六個珍六娘摞一起還好看,一點兒也不凶……想到這裏,小夥子關切地打聽,漂亮妹妹是不是家裏有人去世了,找棺材店做什麽,夠不夠錢買棺材,想買一個什麽價位的棺材。
漂亮妹妹笑著提醒他麵要涼了,當她注意到他的麵不隻浮著一層辣椒油,還飄著幾隻紅尖椒,告訴他看他的氣色像是胃火旺盛,早點不宜吃得太辣,否則晚間的時候會頻頻感覺饑餓,吃了之後又常腹脹;如果實在是無辣不食,就應該先吃個煮雞蛋或拌豆腐墊一墊,然後再吃辣的。
小夥計感動不已,沒想到一個第一次見麵的妹妹這麽關心自己,而且他最近真的常常覺得吃不飽,晚上還經常肚脹,跟她說的症狀一樣。幾句話聊下來,他聽著漂亮妹妹雖然跟他一樣在說揚州話,口音中卻帶點京味兒,於是問她家住哪裏,聽著不像本地人。
漂亮妹妹告訴他,雖然自己是揚州人,不過教她說話的奶媽卻是京城人氏,所以跟著學了幾句京城的俏皮官腔。
還有奶媽?原來是一位被人伺候的大小姐,這麽平易近人真難得啊!小夥計問她來兔兒鎮做什麽,現在找到住處沒有,家裏還有什麽人一起來,是不是來了兔兒鎮水土不服所以就……要準備後事了。
聽到這裏,何當歸也有些語塞了。沒想到兔兒鎮的民風如此熱情好客,想象也是如此天馬行空。正要回答小夥計的問題,隻見他突然後退了兩步,略微受驚地擺手說:“原來你爹還在等你呢,哈,那我就不耽誤你了,妹妹你慢走,節哀順變啊!”
何當歸順著小夥計的目光,看到她“爹”扛著一口棺材,陰沉沉地堵在雜貨店的大門口,忍笑走出去,說:“走吧,去五條街外的李記棺材鋪。”
真靜一直趴在門口等何當歸,也聽見了小夥計的介紹,他明明說了兩條街外的景記棺材鋪是兔兒鎮最大的棺材鋪。真靜問:“咱們不去景記棺材鋪問一問嗎?大一些的棺材鋪出價會不會更高呢?”
何當歸笑一笑,說:“不必進去問,咱們需要先去一趟五條街外的李記棺材鋪,不過途中也要‘經過’景記棺材鋪,到時咱們可以走慢些歇歇腳。”真靜聽得一頭霧水,高絕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不過還是繼續維持著他的麵癱和陰沉,不做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