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蹙眉,心道,此次揚州之行,不知不覺中撿回了一恩人一故友的兩個女子,為何好像還是少點什麽似的……是因為刺殺耿炳秀失敗嗎?那個耿炳秀中了自己的長風訣,應該跑不遠才對,為何連日裏自己明察暗訪都沒有他的一絲消息呢?蟄伏在揚州的錦衣衛據點的房頂上,偷聽了很久,也沒聽哪個人提過耿炳秀去了哪兒。
話說回來,他原以為憑自己的小孩子身體,大約是打不過那個奸賊的,因此約戰之前特意去選了一塊對自己最有利的地勢,還以偷襲的方式出場,算是下棋之中下了個先手。沒想到那廝的武功,並不像前世裏自己從旁人處聽來的那般高不可及,是如今的耿炳秀功力尚未大成,還是那一日他對著自己時掉以輕心,沒有拿出真正手段來呢?可惡,上次那樣好的機會都沒能殺死耿炳秀,若從今往後他有了戒備之心,處處都不落單,出門時都帶著陸江北那一夥人的話,那再想刺殺他就難了。
不如明天去向父親告一個假,就說……就說自己對柏煬柏的授課也向往不已,因此想留在澄煦書院讀幾個月的書再回軍中。一來現在沒有戰事,在軍中除了點卯就是習武,沒甚緊要的;二來他自小不愛讀書,畢竟前世最慣讀的是《六韜》和《鬼穀子》,今世實在不想搖頭晃腦地去誦《三字經》和《百家姓》,若是父親聽聞自己主動要求讀書,他定然會欣然應允的。
好,就這麽辦!相信耿炳秀那廝如今還在揚州,而且正藏身在什麽地方療傷和練功,這次是殺死他的千載良機,錯過這一次,以後自己即使功力恢複到上一世的全盛時期,也不可能單挑錦衣衛那一撥人……
“咳咳……”床上女子的輕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反應過來,他不是在自己的南苑客房中默想心事,謀劃鋤奸之計,而是在一間睡著一位不太友好的小佳人的閨閣繡房之中做客,而且原因是因為——他看向床上包裹嚴實的佳人,出聲詢問:“喂,何小姐,為什麽我運功逼麻藥逼了這麽久都不起一點作用?你這麻藥哪裏弄來的?真的要等上三天才能恢複正常嗎?”
“……”
“喂,你睡著了嗎,丫頭?”
“……”
“你不舒服嗎?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地方嗎?你要看大夫嗎?我把你的丫鬟和你家裏的人叫來吧?”
“別叫人,你出去就行了。”
“……我也知道半夜三更跑到你的房裏來是於禮不合,可一來我的迷藥是你下的,你就要對我負責;二來我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啊——我聽說你們羅府的東西大院之間有隔牆,每日子時一刻就要上鎖,現在是子時三刻,你們羅府給我安排的的客房在牆的那邊,如今我又行動不便,所以不是我賴著不走,而是我確實是有房回不得啊。”孟瑄搖頭歎氣。
何當歸咬牙切齒:“桃夭院裏到處都是房間,你願意睡哪一間就去睡哪一間好了,若是讓我再聽見你唧唧歪歪,我一掌拍死你扔去喂野貓和野豬。”聽得桌子那邊沒了回話的聲音,何當歸心中暗暗欣慰,對付那些皮孩子,打不管用罵不管用,最管用的一招就是恐嚇。
感覺房間清淨下來,本應好好休息上一回的她卻難以成眠,平生從未害怕過黑夜的她,頭一次覺得今晚的夜黑的讓人發抖,她打了個寒顫,在棉被中縮成一片秋天的枯葉……一定要咬牙挺過去,不管重來幾次,隻要她有得選擇,她都不會選擇去喝那一碗孟婆湯,因為,在這個世人都“失去了記憶”的世間清醒而痛楚的活著,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她一個人的征途……當歸,隻要咬咬牙,你一定可以挺過去的……
“那我就不客氣的選這一間啦,”一個聲音貼著何當歸的後腦勺響起,徐徐的熱氣拂上她的耳畔,“喂,被子分我一半,謝謝。”
她抖了一下猛然轉頭,不可置信地瞪著不問自取,擅自分去自己一半枕頭的那張燦爛笑臉,雖然想把對方踹下去,可是身子卻已經虛脫到極致,做什麽的力氣都沒有。沒想到保定伯孟善堂堂亞聖孟子的傳人,竟然教出一個如此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登徒子兒子,才十一歲就鑽女子閨房,爬女子繡床!
何當歸怒極反笑道:“瑄小公子,實不相瞞小女子今年年方十歲,貌若無鹽,骨瘦如柴,你若想偷香竊玉應該去找我的好二姐才對,我們全家都會歡迎你的。”
“你的床上怎麽隻一個枕頭一張被子,我家裏我的床上有四個枕頭兩床被褥呢,”孟瑄用手指揪著被頭,想把那條裹得像蠶繭一樣的被子剝開分一杯羹,同時教育小丫頭說,“以後你睡覺應該在床上多放幾床被子,睡起來又暖和又熱鬧,這樣你就不用一個人孤零零發抖了。”剝了很久,每次拽開一點縫就被對方重新收緊,孟瑄無奈道,“我是看你被那大惡人捉去一次,嚇得晚上睡覺直發抖,才好心來看看你的,你好歹掀開讓我看看你嘛,你到底哪裏不舒服?我會治病。”
蠶繭的頂部蠕動一下,悶悶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我才沒有發抖,我好得很,你滾。”她多想讓棉被上長出一層刺,把自己扮成一隻刺蝟,把那些居心險惡的人、勢力嘴臉的人和那些不相幹的陌路人都統統一次刺走。
孟瑄沉默了片刻,繼續去揪被子,口中問:“那個惡人傷到你了嗎?他打了你哪裏,給我看看!看完了我就走,否則我就一直在這裏吵著不讓你安靜睡覺,給我看一眼行嗎,丫頭?”
她冷冷道:“院子裏現在有彭時彭漸、風言風語和我的兩個丫鬟,現在我數三聲,你若還不從窗戶逃走,我就喊人了。”
孟瑄無所謂地說:“本公子早就聽見了,不就是六個小毛頭嗎?實不相瞞我武功高強更兼心狠手辣,每次我外出采花,若是被旁人瞧見了,我都會先殺人滅口再清理現場,做的就像沒死過人一樣——你想喊就喊吧,最多就是明天早晨羅府之人發現有六個人從人間蒸發了。”
“咚咚咚”,門上傳來一個敲門聲,然後蟬衣的聲音響起:“小姐,你睡了嗎?”脆生生的歡快聲音,讓床上的兩個人驀然一僵。
何當歸的頭從被子裏冒出來,對著門上的人影揚聲道:“我睡了。”尾音略帶一絲顫抖。
“睡了?”蟬衣的語調像唱歌一樣拐了個彎兒,“可我聽著你的聲音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呀?小姐你開開門嘛,我有個事想跟你說說,我還給你泡了菊花茶,你喝了再睡嘛!”
何當歸驚慌又虛弱地偏頭,瞧見了枕頭旁邊那一張表情猙獰而充滿了威脅意味的麵孔,厲聲對著門口喝道:“不開,你快走!不走放狗咬你!”
蟬衣渾然不信:“小姐你沒養狗。”
何當歸昏昏沉沉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靈光,道:“我門上趴著一個老鼠,你看見了嗎?吱吱的吵得人煩的慌,你給我弄走吧。”
“……”門上的人影立時沒了,蟬衣的聲音也遠了,“呀!呀!呀——”
孟瑄撲哧一笑,趁著旁邊的被子敞著一條縫,迅速地扯開一角鑽進去。他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口中抱怨道:“呀!你怎麽涼得像冰塊,比我這沒有被子的人還涼,本來還想讓你暖一暖我呢!”見身側的那冰塊抖得厲害,歎口氣將冰塊收進懷裏,“其實我也不是特別熱,得了,咱們倆互相取暖吧。”
何當歸覺到自己的背貼上了一個溫涼的依靠,雖然沒有增加多少暖意,但是後方探過來的手臂有效的止住了自己的顫抖,仿佛在一道無邊無際的深淵中一直掉一直掉,突然就被這條手臂接住了。
“你瞧,這樣不是很好嗎?咱們倆都不冷了,”孟瑄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個大人,理智中帶著溫和,“剛才我說了我隻是想幫你,可你就是不肯掀開你的被子,如今你貼著我,一定能感覺到我沒有惡意了,對吧?人的嘴巴會撒謊——就像你剛剛明明冷得發抖卻說你沒抖,明明孤單得要死卻說要我滾——可是人的身體最誠實,你的身體在說,你需要一個懷抱,而我的身體則在說,我隻是想這樣抱一抱你。”
“……”她不願意多想,自己應不應該從這樣一個溫涼的懷抱中取暖,也不去想為何這個懷抱讓自己覺得安心,隻是像一隻歸巢途中迷了路的倦鳥,誤擠進了同類的鳥巢中那般,雖然很陌生,但同類之間總是有互助的理由,憑著相同的氣味,相同的眼神,相同的溫度。
“其實本來我是寒暑不侵的,不過自從中了你的麻藥之後,我的兩條腿又冷又麻,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哈哈,丫頭你的麻藥真厲害啊,從哪兒弄的啊?”得不到懷中人的回答,孟瑄把手臂緊了緊,將冰人兒更緊的擁進懷裏,又將下巴放在她的頭上蹭了蹭,突然疑惑道,“你好香,我曾聞過這個味道,你用的什麽香?隨便哪個胭脂鋪裏都能買得到嗎?”說著把懷中人拉高,放在鼻端從發絲一直嗅到了耳邊、頸側、胸口和小腹,然後重新拉下去,收回自己懷裏,然後他小聲嘀咕道,“沒錯,就是這個味道……咦,奇怪啊,她們道姑也用香粉麽……”
她就像一隻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樣,任由他隨意擺弄著,卻沒有絲毫的不舒服或受冒犯的感覺,這是為什麽呢?雖然她救過他一次,可他對她而言還是個陌生人呢,難道說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她已經活過二十八年,所以被一個十多歲的小弟弟抱一抱沒有關係?可是倘若抱她的是彭漸,她也會這樣想嗎?
“喂——”
“丫頭——”兩人同時張口,話頭趕在了一處。
“你先說。”何當歸悶悶道。
孟瑄捉起她的一縷黑發晃一晃,問:“你用了什麽香?我喜歡這個味道,也想買一盒,哪裏有得賣?”
“這是情花香,是我的長生鎖裏的香匣裏裝的情花種子,不過已經用完很多年了。”
“情花?”孟瑄忽閃一下長長的睫毛,化身為好奇寶寶,“很有意境的一個名字,味道也如蘭似麝,這種花一定很美吧?”
“還好吧,你若想要可以去藥鋪買,胭脂鋪裏找不到這個。”
“藥鋪?原來還可以治病啊,真好……”孟瑄用上嘴唇和鼻子夾住那縷青絲,猛吸道,“又香又善良又能治病的一種花,就像紫霄她一樣啊。”
“這花有毒。”
“有毒?”孟瑄的鼻子夾上的頭發掉了,眉毛一高一低。
“對,情花又名白色曼陀羅,據說曾經是一種開在天上的花,誤落於人間。此花全株有微毒,而且以種子最毒,有麻醉的作用,可以與川烏、草烏一同做成蒙汗藥,你中的那種安息草也被情花蒸露泡過。”何當歸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覺得胸口的某個地方突然有些通氣了,於是做了個深呼吸,讓更多的生機走到自己的身體中來。
孟瑄隻覺得一股甜香襲上鼻端,讓他的鼻尖微微發癢,忍不住低頭在懷中小人的額際蹭了兩下,然後自己的嘴唇又好巧不巧地擦過她的眉毛。看到她的眉頭微微凝起,他也自知逾矩了,不過再一想,他解釋道:“其實我比你大,大很多。”我隻是把你當成一個小妹妹,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何當歸在心裏淺嘲,小孩子果然就是小孩子,最喜歡拿年齡出來作比較,誰大誰一歲,誰又比誰高兩分。算了,不跟他計較了,當被小朋友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