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趁著孟瑄起床的機會,抓起桌上的長衫往他身上套,就算是他要賴在她屋裏,至少也要穿好衣服嘛,等蟬衣她們進來也好給她們解釋“瑄公子迷了路,隨便進來坐一坐”。
可是這該死的孟瑄一點兒也不配合,身體像麵條一樣軟綿綿的,穿右胳膊他就用右手撓頭,穿左胳膊他就用左手挖鼻孔,氣得何當歸說:“小子,你聽說過江湖上有一種返老還童的邪功嗎?老身就是練那種邪功變成十歲小女孩兒的,你知道嗎,練那種功夫每天都要吸一個童男的腦髓,你再不穿衣服我就吸你了!”
孟瑄笑得雙肩直抖,邊抬胳膊穿袖子,邊拿一雙妙目研究著她的臉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有趣的人,真想跟你做朋友,對了,那個茶露又是怎麽一回事?”
“哦,茶露啊,那東西是濃縮的茶精華,一小口就能迷翻一票人,”何當歸半拖半拽的把孟瑄弄下床,像個盡職的小丫鬟一樣,為他整理衣領、前襟和腰帶,又把他按到梳妝台前給他梳頭,同時口中繼續解釋道,“酒能醉人,茶亦然,而且其效力是酒醉的三十倍以上,沾一滴便能讓人沉睡半日以上,雷打都打不醒。隻不過這種能醉人的茶露太過於分散,喝十桶茶也不得一滴,還沒醉倒人就先將人撐死了,因此茶醉之事知道的人很少。”
“你、我、還有你家老太君,我們三人都喝了茶,怎麽你們都沒事?那刺客未喝一口茶,你那珍貴的茶露豈不是隻用於我一人身上了?”孟瑄頭一次坐在女子的妝台前梳頭,覺得倍感新奇,於是伸手將台上的妝匣拉過來翻看。
“非也,茶露最妙的一點就是不止喝了管用,連用鼻子嗅到也能起一些作用,隻不過發作的慢而已。至於老太君為何沒事是因為——若單獨用安息草,那麽隻對武功高手管用;若單獨用茶露,那麽對任何人都管用;可若是先吸了安息草,再去飲茶露,普通人會二者中和,因此安然無恙,就像老太君那樣;而像你這種身懷內力的人喝了茶,卻會催化開安息草的藥性,立時變得不能走路甚至不能動彈。”
何當歸自己給自己梳頭的手藝不佳,但給別人梳頭還勉強過關,不一會兒就給孟瑄梳好了一個發髻,然後打算將他扯到桌邊坐下,給他倒一杯茶扮成來串門兒的客人,可是這廝對她的妝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妝台之前坐得穩如泰山,像千斤大佛一樣怎麽拽都拽不動。
苦拽無果,何當歸隻好囑咐他說:“隻要一來人了,你就撐著妝台站起來,背著手裝作欣賞我家房間布置的樣子,你若是聽話,等我有了空就用銀針幫你活一活血,助你盡快排出藥性。”
孟瑄挑眉看她一眼:“昨天你不是說沒辦法幫我解去藥性,隻能等它自己褪散,還讓我將就著對付兩三天?”
“昨天我困了,不耐煩應付你,”何當歸先含混了一句,頓了片刻又解釋說,“再說我的針灸手法乃世所罕見,隻有我的貼身丫鬟才見過,我跟你又不熟,恐你是別有居心的壞人,自然不敢在你麵前展露絕技。如今你教我內功法門,又跟我做了朋友,我對你自然不同一些,盼你謹守我會針灸的秘密,莫要將此事泄露給旁人才好。”
孟瑄笑道:“好啊,反正我也要央求你為我中‘合禾七日清’的事保密,話說回來,真不知道你的小腦袋瓜子是怎麽長的,竟比我們這些(大)人懂得的東西都多,真想打開來看看。”忽然他將一個香匣打開,湊在鼻端聞了兩下,低呼道,“沒錯,就是這個味道!紫霄的那個味道!”
何當歸正在彎腰疊被子,轉頭看了一眼,說:“那個就是用情花種子配出來的香料,除了情花之外,另添加了火烈花、丁香花、茉莉草等馨香植物,我給它取名叫做‘無憂香’。”
“無憂香?”孟瑄詫異,“難不成這個香也是你自創的,外麵都買不到的那種?”
何當歸一邊整理床鋪一邊搖頭道:“這香是我娘親研配出來的,而我隻是往裏麵添了少許火烈花,並給它起了‘無憂’這個名字,因為我每次聞到這個味道就會驅散憂愁……”何當歸抓起枕頭拍一拍,又道,“外麵買?胭脂鋪裏你隻能買到丁香,藥鋪裏你隻能買到情花,餘的就難尋了,你這麽喜歡這盒香嗎?那送給你好了,我有空再新做,哦,你用那根綠玉簪給我挑出來一些放到別的匣子裏,我這幾天要用。”
“喔,那謝謝你了。”孟瑄依言給她留下了一些,將剩餘的一匣子香粉收進他的袖裏,又問一遍,“外麵真的買不到嗎?”
“不知道,你去找找看啊。”何當歸整理好了床鋪,又掛好了床帳,轉身倒了半碗桂花露遞給孟瑄,忽而問他,“紫霄是什麽?一種花嗎?”
孟瑄擺弄著一把珠花,搖搖頭說:“不,紫霄是一個人。”我的救命恩人和我的妾。
“哦,那你快喝吧,”何當歸轉身去開門,不忘交代他,“一會兒蟬衣她們來了,你就裝成跟我不熟的很客氣的樣子,就說你迷了路,不小心走到這裏來了,所以進來隨便坐坐,還有,把你弄亂的那些東西給我擺好。”
何當歸開門端了外麵地上的洗臉水,洗了臉之後正要出去潑水,突然驚見一直“行動不便、半身癱瘓”的孟瑄猛然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就著她手裏的水洗了兩把臉,又用她的毛巾擦幹了臉,一推窗戶就跳出屋去了。
他在窗外回身,看到她的表情仿佛見了鬼一般,就好心解釋道:“昨晚我真的不能走路了,在你這裏運功化了一夜才好了一些,雖然走路沒問題,可是兩條腿都是沒有知覺的,不信晚上讓你摸摸看——我今晚三更再來,給我弄點兒夜宵,我不吃甜食和麵線。”說完,他衝她揮揮手飛走了。
何當歸端著臉盆愣了半晌,然後走到窗邊將手中水潑出去,嗬!她向來都是忽悠別人的人,冷不丁讓別人擺了自己一道,這可真是終年打大雁,一朝不慎被雁啄了眼。
“小姐,你起來了!”蟬衣端著晶亮的雞蛋麵線走進來,笑道,“呀,你還自己疊好床了,真稀奇啊,我跟你住了這麽長時間,你從來都不疊被子!”
何當歸翻了個白眼,問:“你昨天半夜找我什麽事?”老太太那邊來人找了?
“哦,”蟬衣放下了碗,低頭扭著衣角說,“風言哥哥和風語哥哥讓我來問問你,你能不能不跟淩小姐說他們在咱們府裏住過,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那位淩小姐是誰,不過看他們求的挺可憐的,小姐要不你就答應他們吧。”
“風言風語?”何當歸微微皺眉,“以後你不許跟他們講話!”
“嗯?為什麽啊?”蟬衣詫異地鬆開衣角,勸道,“小姐你別看他們油嘴滑舌,其實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上次摘小白花的時候,有個小孩兒吃的粽子糖人兒掉到地上了直哭,他們就買了兩個糖人兒哄那小孩兒笑呢……而且他們昨晚就已經離開羅府了,我就是想跟他們講話也找不著人了啊。”
“他們離開羅府了?你是說……他們四個人全都走了?!”何當歸睜大眼睛直盯著蟬衣,見後者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她又問,“摘什麽小白花的時候,你跟那兩個人走得很近嗎?”
蟬衣連忙擺手道:“沒有,我跟他們就見過三次麵,一次是昨晚,一次是上回在鳥鳥丁涼亭,還有一次是你在街上差點兒讓馬踩到那回,你不是讓我和槐花去摘小白花嗎?風言哥哥和風語哥哥也是去摘花的,還說那是他們寧公子預定要采的花。”
“……火烈花?”
“是啊!”
何當歸忽而覺得身體有些冷,坐下抱著那一碗麵線取暖,不會有錯了,如今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那寧淵就是朱權。
關於火烈花的那一段記載文字,她是從王府中朱權的小書房裏看來的,那裏麵的書都是他搜羅來的絕版古籍和孤本珍冊,別的地方絕不會有。她記得清楚分明,那一年的一個雨夜,他和她一起在小書房中圍爐品茗,他手裏一本《太上眾經目》,她手裏一本《異草經》。
她讀到火烈花的時候,看到了兩行墨跡陳舊的批注,注中讚火烈花為“萬藥之鹽”,其字體與他的僅有六成相似,她問後才知,那是他少年時期寫上去的批注,隻因後來改練了柳體書法,因此字體跟從前大有區別。而後她微笑提筆,在書頁空白處添了一句“永樂五年十一月八日夜,清逸閱覽,開卷有益,然也。”他也笑著接過筆,在後麵加了一句“此書主人權同閱,紅袖添香夜讀書,人生第一樂事,然也。”
何當歸拿起筷子開始吃麵,咬牙暗恨道,沒想到那人溜得這樣快,昨天在花園裏她已經想好,雖然暫時不想去殺這個少年時期的朱權,畢竟他還沒有害過她,但是她已經想好了一個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的辦法。
她隻需寫一封匿名信,投入揚州知府衙門外的銅亀,信上說寧王朱權私自拜了聖上一心招攬的道聖柏煬柏為師,學得一手精妙的易容之術,經常擅離封地從事各種地下活動,如今易容後化名為“寧淵”藏身於羅府聽竹院。揚州知府韓扉收到這樣一封信,有三種處理辦法,第一是率兵二次包圍羅府捉拿寧淵一探究竟,第二是派人去探寧王其人是否身在大寧,第三是上書給皇帝並附上這封匿名信。
不論他選擇其中哪一種辦法,當然,最好是三管齊下的雷霆而行,此事的後果都夠朱權好好喝一壺的。畢竟他的一切權勢啊,地位啊,錢財啊,說到底都是他老子朱元璋給他的,一旦朱元璋不信任他了,那他的逍遙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可恨,他竟然跑得這樣及時,若是能遲上一兩天……罷了,這一世她隻願跟他做毫不相幹的路人,跑了就跑了吧,但願蒼天見憐,讓這個人從此在她的視野和她的生命中永永遠遠地退出。
“呸!”
何當歸快速地將口中的麵線吐進漱口的蓋碗中,大驚失色道:“蟬衣,你在麵裏加了什麽?白糖?”好甜好膩,難吃得驚人的一碗麵!何當歸的心中一時冒起了一團邪火,這小妮子走火入魔了不成,端來的菊花茶濃得像糖漿,自己也硬著頭皮喝了,怎麽一碗澆著辣椒醬的鹹麵線,她還是要放糖?!
蟬衣吃驚地掩口,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因為她還從未見過小姐發脾氣的樣子,更何況是對她。
“又放糖,甜死了,不吃了,睡覺去!”
何當歸拿桂花露漱一漱口,撅著嘴“咚”地跳到床上,先是麵朝裏躺著,然後又扯過被子,藏進裏麵生悶氣。
房間裏悄然無聲地安靜了半晌,何當歸的心中開始打滴漏。滴答,滴答,滴答滴。過度的寂靜,讓她的心中浮現了些許罪惡感和自省——其實說穿了,她氣的隻是自己沒能早點認出那個惡魔的真麵目,氣的是自己曾經對著他語笑晏晏,甚至把他當成了半個朋友,氣的是自己想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依然會有心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讓她自怨自苦,卻又如同呼吸和心跳一樣,不能中斷,不能和自己的身體分離。
而這些根本不關蟬衣的事,她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能做出多好吃的東西呢?自己實不該為了一碗麵就對著她大聲嚷嚷,細想起來,自己上一世極為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銀子從道觀帶走蟬衣,如今能得償所願的跟好友天長地久的在一起,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人果然都是得寸進尺的動物麽,得到了又想要更多……
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這時,她感覺自己的背隔著被子被戳了一下,然後蟬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是她的招牌碎碎念:“小姐你不喜歡吃糖的話你就說嘛,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不喜歡吃糖呢?雖然你突然把筷子一扔跑到床上來,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吃糖的!你真的不喜歡吃糖嗎?那大不了我以後不放糖就是了,咦,小姐你莫不是在假裝發脾氣,其實是為了偷懶睡覺?起來起來,你不能再睡了!你再睡就變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