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捂著嘴巴,頭搖得像撥浪鼓,拒絕他的靠近:“剛才那兩次都是意外,以後再也不許這樣了。過年之後我就十四歲了,以後你不要再像小時候那樣子抱我了,也不要再對我好了,那個……我已經許了人家了。”
“你說什麽?”孟瑄硬掰開她的手,緊聲問,“是誰?”
何當歸搖搖頭不想多講什麽,他一走就是三年,她定一門親有什麽可奇怪的,於是重新捂上嘴巴閉上眼,隻當自己是一個不會說也不會看的泥人塑像。
孟瑄來回搖晃她幾下,著急道:“你快去讓羅老太君把那門親事退掉,我讓父親上門提親,我……其實我看過你沐浴,還……還幫你擦過背,因此你早已是我的,嫁不得旁人。”
何當歸驚奇:“什麽時候?”
孟瑄向下方斜著眼珠,嘟著嘴說:“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要洗澡,我看過好幾次怎麽能記清具體時間?有一次我光看還不過癮,就扮成丫鬟幫你擦背囉,你眯著眼讓我擦,所以就沒發覺囉,因此你隻能嫁給我,瞧吧,你的一雙小腳也被我看過了……咦?為什麽你的腳還是這麽小,你如今正在纏小腳嗎?”
何當歸冷冷看著他,問:“我有三顆小紅痣,是長在胳膊上,肩膀上,還是背上?”
孟瑄低頭研究著那對小小蓮足,忍不住勸道:“裹足於身體無益,就算將來你的腳長到比我還大,我也絕不會介意的,反正你鐵定要嫁給我了,所以你以後就不要再裹足了……咦?為什麽你隻有手和臉是黃的,其他地方的肌膚卻欺霜賽雪,你在臉上搽了什麽東西嗎?”
“紅痣在胳膊上,肩膀上,還是背上?”
“……肩膀上,唔,背上,其中一個吧,記不清了,”孟瑄撫摸著少女玉般的容顏,最後終於忍不住用手指遮住了那一雙深沉如井的審判式的黑瞳,柔聲道,“我不問你的過去,也不氣你之前對我的冷漠無情,咱們重新來過好不好?你去退掉那門親事好不好?”
“你說要讓你父親來提親,他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唔,”孟瑄愣了一下,然後點頭道,“我會想辦法說服他的,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盡力的。”
何當歸挑眉:“盡力一試?也就是說,你並沒有把握能娶我為妻,就先跑來看我洗澡,讓我不得不嫁你,孟瑄,你是一直在謀算著娶我為妾的嗎?”看著對方有些懊悔的神情,她才自揭謎底,道,“我的紅痣小如針尖,尋常根本就瞧不見,隻有靠在上麵才能瞧見,而且那紅痣不在我剛才說過的三個地方中的任何一個,所以我隻想試試你是否真的看過。既然是一場誤會,那就算了,我們快些下去吧,那邊兒錢牡丹的事還沒完呢。”
孟瑄不死心:“你什麽時候去退親?”
何當歸歪一下頭:“那個定親我也是騙你的,提親的倒是有幾家,不過老太太嫌不是嫁過去做正妻,而且嫁的又不是揚州本地人,就全給推掉了。”
“為什麽要嫁本地人?”身為外地人的孟瑄略帶緊張地發問,“是羅老太君舍不得你遠嫁嗎?”
“不是,”何當歸悶聲道,“是因為一種棗,那些棗需要我,所以羅家需要我。”
“棗?”
“嗯,師父咱們快下去吧,待會他們要找進林子裏來了,”何當歸上下打量著孟瑄,疑惑地問,“我的鞋襪呢?你放哪兒了?”
孟瑄理所當然道:“襪子塞繡鞋裏了,繡鞋扔下去了,你沒聽見嗎?剛才‘咚’的一聲。”說著指一指下麵讓她看。
何當歸心中的不明火氣一竄:“孟瑄!你幹嘛扔我的鞋,你不高興拿可以讓我拿,你為什麽要帶著我站到這麽高的地方來,你幹嘛突然親我,我跟你什麽時候變成那種可以親的關係了,我隻是跟你做了四個月的師徒,你又幹嘛突然說要娶我,我從來沒說過願意嫁你,我才不嫁你,你扔了我的鞋,萬一弄丟了我沒鞋穿怎麽辦。”
“沒弄丟啊,你瞧,就在那兒呢。”孟瑄隻肯回答她的最後那個問題,可是低頭去看的時候他卻低呼了一聲,引得何當歸也去看,發現一隻灰色的小獸叼走了地上的一隻繡鞋,得意地搖晃著尾巴,快速地往竹林外跑去了。
何當歸看一眼無動於衷的孟瑄,氣道:“你快去幫我追回來啊,若它叼去外麵讓其他人看見了,還以為我讓野狼給吃了呢!”說著一把將孟瑄推下了竹梢,而自己則輕身提氣,用足尖點著竹梢等她的鞋子。
少時,孟瑄一手拎著鞋,一手拎著一隻灰色的小狼飛上來,立在旁邊的竹梢,笑道:“看,給你家的小白狼找了個伴,你的輕功太差了,我幫你穿鞋襪吧?”
何當歸不服:“我差?我已經能做到踏雪無痕了,放眼天下,你能找出第二個與我比肩的女子高手麽?快還我鞋子來,以後沒有我的批準,請勿靠近我七尺以內,師——父——”
一時,兩人相隔著七尺的距離出了竹林,隻見眾人還在大眼瞪小眼地在原地等待,那傳說中的官差也沒有任何蹤影。廖青兒自人群中奔出,拉過何當歸打量一番,悄聲問:“你還好吧,那家夥擄劫你之後對你做了什麽?”何當歸低聲道:“回去再說吧,官差還沒來嗎?”廖青兒搖一搖頭,又轉頭去看孟瑄,狐疑地問他:“你為什麽戴著麵紗?”
孟瑄道:“我著了風寒,怕傳染給他人。”這麵紗是何當歸給他戴上的,因為剛才爭吵之間,何當歸的玉手賞了他的俊臉幾道抓痕,他麵白遮遮掩不住,何當歸擔心這樣出去會讓眾人生出什麽想法,於是就用一塊紗蒙住了他的臉。
鮑先生也走過來,臉色略帶焦急地看向蒙麵大俠孟瑄,連聲追問:“孟公子,你不是讓小廝去報官了嗎?官差怎麽還未到?剛才你說錢牡丹死因有可疑,可她明明是失足墜水淹死的,這一點還有什麽疑問嗎?”
孟瑄致歉道:“不好意思,我的那小廝的腿是瘸的,待我去催一催,各位請稍安勿躁。哦,這隻小狼是我的獵物,它很凶悍,請大家不要靠近。”說著將五花大綁的小狼擱在一旁,身形展動,如一隻白色鵬鳥般飛走了。
而廖青兒終於憋不住說道:“鮑老師,依我看那錢牡丹根本就不是失足落水,而她是自己跳水淹死的,她妹妹就是她的同謀,因此書院根本就不用為她的死賠錢道歉!”
此話一出,立刻引起了一片嘩然,鮑先生不可置信地問:“廖同學你說錢牡丹是自殺?你可有憑據?”若錢牡丹是自殺,那書院方擔的責任相對會小很多,他和鄭蓮本來已經做好了引咎辭去教書一職的準備,如今聽到這樣的論調,簡直就是一道曙光。
廖青兒先看了何當歸一眼,見她微微頷首,於是用腳在地上劃了一道線,轉身拉起何當歸的手,說:“下麵我為大家表演一下錢牡丹落水前的一幕,現在我扮錢牡丹,當歸扮錢水仙,這條線就是堤岸,當時那兩個人拉著手站在岸邊,等叫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她們的手臂才這樣子真正的拉成筆直,讓錢水仙支撐著錢牡丹的整個身體的重量。當時,錢牡丹臉上假裝很驚慌,然後對著錢水仙點一下頭,兩人就裝成手滑的樣子鬆開手,然後錢牡丹就落水了。”此時,表演中的廖青兒也跟何當歸的手失之交臂,然後踉踉蹌蹌地倒向線的另一側,“再然後,錢水仙就朝對岸大叫,說她姐姐不懂水性,要那些酷哥去救她姐姐,真是司馬光之心路人皆知。”
錢水仙氣憤地衝上來,指著廖青兒的鼻尖大叫道:“你血口噴人,我姐姐已經死了,你還這樣汙蔑她,你安的什麽心!我姐姐為什麽要自殺,我為什麽要幫她自殺?你怎能無憑無據亂誣賴人?”
廖青兒攤手道:“要證據?我這也是跟你們的好朋友祁沐兒學的,隻根據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個麵部表情,就能推測出別人內心的各種微妙的心理活動。不過最後經過證實,祁沐兒根本沒看見當歸跳水前的那一幕,所以她的那些話都是放屁,而我說的話卻是真理,還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讀心術’,大家不信沒關係,讓證據說話吧!屍體就是最好的證據,一個好的環境證供抵過十個撒謊的證人,因為人會說謊但東西不會,所以請相信——真相隻有一個!”廖青兒說得豪氣萬丈,當然,她所說的那些推理部分的內容,都是何當歸阻攔她下水時簡單告訴她的。
錢水仙氣得翻白眼,結結巴巴地問:“有什麽,證據,你拿出來啊!”
廖青兒氣焰高漲地俯視了她一眼,然後轉頭拍一下何當歸肩膀,低聲道:“小逸,你上。”
何當歸無語地瞟一眼瞬間移動到了自己身後的青兒,而後望向滿臉期待的鮑先生,不疾不徐地說道:“錢牡丹同學性情活潑,跳水之前兩日還有興致惡作劇,前一日還給某同學當眾遞了一封書信,很難想象她會自殺。既然不大可能是自殺,又假設確如青兒所說,錢小姐是主動跳進水裏的,那在不確定有沒有人會及時救她的前提下,她十有八九是會遊水的,至少是不畏水、並懂得下水之前閉氣的,因為對一個不想死而又對河水有恐懼之心的人來講,投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是在錢小姐落水的一刹那,我注意到了她的兩個表情動作,一是她驚呼尖叫的同時,左邊唇角卻翹起一個弧度,仿佛落水對她而言是一件愉悅的事,因此我猜她通水性;二是她張大了嘴巴,同時鼻孔也張大,並且胸脯隆起,因此我猜她在做入水前的吸氣準備,同時更加相信,她很可能會遊水。”
眾人默默地消化著這一篇話中的邏輯,一時找不出什麽破綻,有些人不禁開始信了幾分。鄭先生問:“證據呢?這些隻有你一人看見啊。”
何當歸搖頭道:“先生您說的不確切,錢小姐落水前高呼,因此引得眾人都去看那一幕,所以不是隻有我一人‘看見’,而是隻有我一人‘發現’,大家可以細細回憶一番,或許能對我的話找出一些印象。當然,這些都隻能算是臆斷,不能拿作呈堂證供,而要說物證的話,眼下有三件,第一是錢小姐入學時填的特招生申請表,我記得有一項是關於是否通水性的,何不取來一觀呢?第二大家請看,錢小姐裏層的衣物下有異色,而且腰部隆起一些,我記得往日的錢小姐腰身纖細,沒有這麽粗,因此我對那個隆起是什麽表示疑惑,聽說市麵上有售賣一種纏在腰間的水靠,何不掀開錢小姐的衣服看一看呢?第三是錢小姐的‘遺書’,昨日她曾當眾給宗喬遞過一封信,今日就投水而亡了,那封信往日咱們是不方便瞧的,可如今那封信成了調查錢小姐死因的重要物證,還盼宗公子能獻出來讓大家觀瞻一番。”
“不行!”錢水仙立刻反對道,“我姐姐的申請表是亂填的,不能作準,你們也不許亂看我姐姐的遺體和情書,否則驚擾了她的在天之靈,你們都會遭報應的!”
“牡丹小姐的‘在天之靈’?”何當歸嗤笑了一聲,“我看不見得吧。”
錢水仙惱怒道:“你的意思是我姐姐不配上天,隻能下地獄嗎?何當歸,你太惡毒了!”
何當歸長而密的睫毛在其下打出兩圈陰影,讓人瞧不清她此刻的眼神,隻能聽見她淡淡道:“錢小姐莫誤會,我的意思是,令姊根本沒死,因此不用升天。”說著,不顧眾人凹凸而驚奇目光,走近地上的錢牡丹。何當歸捋了兩下自己披散著的頭發,尋出一根落發來,捉住一端吊到錢牡丹的鼻孔前,示意眾人湊近了看,“瞧吧,頭發在動呢。”
這下連廖青兒都驚著了,大叫道:“呀!真的在出氣,錢牡丹沒死!”
恰在此時,後方又有人叫道:“快看,官差終於來了!是府衙的展捕快和他的手下!”
眾人一起回頭,然後就見蒙麵的孟瑄和他一瘸一拐的小廝,以及一大群穿著公服的官差遠遠地走過來。而何當歸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抬手掠過錢牡丹上方,用銀針懸刺了一下她臉上的攢竹穴,收針去看時,針尖微微發黑,真的是中毒了,怎麽會中毒呢?她一麵沉思,一麵抬頭去看孟瑄和他的小廝熠彤,上次見那個熠彤時,他的腿腳可便利得緊,給他主子辦事總是一溜煙就跑遠了,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等展捕快等人走近之後,鮑先生看向何當歸,問:“何同學,你怎會知道錢牡丹未死?如今她昏迷不醒,是讓水激著了嗎?我們快快為她延醫吧。”
“原來錢小姐還未死?”孟瑄上前說,“我略懂醫術,不如在郎中來之前先讓我救治一下,熠彤,你快去請郎中。”不等那個叫熠彤的小廝答應,鮑先生慌忙阻攔道:“不勞煩公子的人了,書院外就有醫館,我讓個小書童去請就行了!”開玩笑,那小廝請幾位捕快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等他請到了郎中,抬錢牡丹的棺材都運到了。
蒙麵的孟瑄笑一笑,上前在錢牡丹旁蹲下,低聲跟何當歸交流了幾句,而後他站起身來,謂眾人曰:“經過我初步診視,錢小姐是中了毒了,隻因我不便跟錢小姐直接接觸,所以我已經把救治的方法告訴何小姐,下麵就由她施行急救,直到郎中到來。”
得到鮑先生和鄭先生的齊聲應允之後,何當歸立刻二話不說,先略微掀開錢牡丹的衣擺,從她的腰間扯出一條深藍色的水靠,向著眾人揮舞了兩下丟在地上,又轉頭衝遠處的錢水仙露齒一笑道:“抱歉,擅動了令姊身上的東西,可是瑄公子指示過我,要去按壓她腰上的神闕穴和氣海穴進行救治,這條‘腰帶’有點礙事。”
眾人一起去看站在人群一角的錢水仙,鄭先生氣惱地問:“錢水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姐姐的身上為什麽穿著水靠?何同學剛才講的那些都是真的嗎?她是自願跳水的嗎?”錢水仙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講不出話來。
“來了來了!”一個青衣書童捧著一張紙跑過來,舉給鮑先生說,“錢牡丹小姐的特招生申請表來了!”鮑先生接過看了一眼就遞給鄭先生,同時揚聲對眾人說:“上麵寫著錢牡丹是通水性的,字跡也是錢牡丹本人的,因為她的字距間隔很大,而且字體垮散,所以我對她的字很有印象。”
“來了來了!”另一個青衣書童拽著一位老者的衣角跌跌撞撞跑過來,遠遠叫道,“李郎中來了!”老者須發皆白,看起來至少有六旬,他跑得氣喘籲籲,顧不上歇氣就蹲到地上的小姐身邊開始診治,而何當歸亦結束了“穴位按壓急救治療”,站起來給李郎中讓位。
鮑先生看向這個適才異彩綻放的少女,問出了大家共同的疑問:“何同學,為何你能僅憑著錢牡丹落水前的一個表情動作,就能如此精準的推斷出她是自己自願跳水,而非失足落水的呢?你知不知道,她為何要行此有悖常理之舉?還有,你怎知道錢牡丹沒有死?錢牡丹的情況怎樣了,她沒有生命危險吧?”
何當歸像一朵無塵青蓮一樣立在眾人之間,徐徐為他們釋疑道:“先生和各位可能都知道,我腦筋愚鈍,自然想不出這麽多彎彎繞繞的事,但是剛才詩會中途,我曾路過錢氏姐妹的身後,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一些對話,因此才會得出剛才那番結論。至於錢大小姐為何要投湖,小女子竊以為,隻要看一看她寫給宗喬的那一封書信就會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