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孟同學,你的臉怎麽了?”柏煬柏口中的草葉搖晃兩下,頗感興味地湊近一些,研究著孟瑄臉上一道道的紅痕。
孟瑄毫不慌張,平靜地解釋說:“被人抓的,是我母親。”
柏煬柏信以為真,嘖嘖歎道:“瑄少,不是我說風涼話,現在上了年紀的女子,真是比老虎和獅子還狠哪,唔,有一道還抓破了……你是你娘親生的嗎?”
孟瑄望向何當歸,亦歎道:“誰知道呢,我現在也滿心疑惑,小逸,你有藥給我搽嗎?”
何當歸一邊將貫注了真氣的銀針紮在錢牡丹的腦門上,一邊瞟了柏煬柏一眼,說:“找他要,他是賣藥的。”
孟瑄又望向柏煬柏,後者轉身從他的藥箱中摸出個綠瓷瓶扔過來,孟瑄接下,打開瓶子輕嗅了兩下,皺眉道:“怎麽一股橘子味,道聖你的藥管用嗎?這是什麽藥?”
柏煬柏笑看著他:“小孩子抹藥對身子不好,那是我曬的橘子藥糖,你吃兩個就不覺得疼了。”
孟瑄倒出來吃了兩個,又倒出兩個遞到何當歸唇邊,說:“味道還不錯,你嚐嚐。”
何當歸蹙眉躲開,沒好氣地說:“沒瞧見我在運功於針尖給錢牡丹驅毒嗎,你不要害我真氣走岔了道,吃糖?你以為現在是悠閑聽唱戲,我一針走偏,她就成偏癱了。”
孟瑄訕訕地縮回手來,轉而問有些幸災樂禍的柏煬柏:“你吃嗎?”
“謝了,我從來不吃我自己做的藥糖,小公子你留著慢慢吃吧,”柏煬柏擺手謝絕,忽而他拿眼往何當歸袖子裏瞅,好奇地問,“那是什麽,給我瞧瞧。”說著去扯何當歸的水袖,立刻將她施針的手拽得猛一搖晃,而針下錢牡丹的白皙的手立刻冒出兩顆血珠。
何當歸急眼道:“柏煬柏你故意的是不是?早不拉晚不拉,偏偏這個時候拉我,這一下是阻斷手少陽上毒氣的關鍵一針,萬一紮錯了使毒流進心脈,她就少活三年!”說著連忙重新施針補救。
“切,生死有命,又不是我老人家毒害她的,”柏煬柏不死心地繼續往何當歸的袖子裏伸手,輕手輕腳地摸走了四個核桃般大的彩色布偶,放在手心裏把玩,這四個人形布偶頭部滾圓,內中添著棉花,說不出的綿軟可愛,奇怪的是人偶的身子和手腳隻一個指甲蓋大小,搭配著大腦袋顯得有些滑稽。
柏煬柏細細端詳著其中一個人偶的眉眼,詫異道:“這個不是那姓段的小子麽,丫頭你做他的人偶幹什麽呀?是不是他拋棄了你,你就用他做你的針墊,要咒他早點死?”他不讚同地搖搖頭,“女人真可怕,分手後就要人家性命。”
何當歸簡潔地否定了他的猜測:“這布偶是青兒的東西,我麽,要紮也紮你。”
柏煬柏不信:“段小子迷戀的是你,小胖妞做他的人偶幹嘛?”他托下巴做思考狀,低聲嘀咕道,“莫非胖姑娘也仰慕段小子,跟你做朋友其實是為了接近段小子,沒想到你們表麵上好得穿一條裙,暗地裏卻是情敵。”
“老伯,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孟瑄糾正道,“小逸跟段少隻是普通朋友,不是戀人關係,你這樣講實不利於她的閨譽。”
柏煬柏捋著胡子,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我老人家活了一百多歲了,看過的有情人沒有一萬對,也有九千九。其中有半數以上都是何丫頭的這種情況,那女的一麵說著不喜歡、不可能、到此為止,一麵又對那男的心軟。那男的幾句甜言蜜語,幾封剖心瀝血的情書,手上紮幾根刺,眼裏落幾粒灰,嘖,就追到手了!我瞧著段小子這事有門兒,回頭何丫頭一準嫁給他,咦,他還沒上羅府提親嗎?兩年前我在羅府角門擺地攤,好像常常看見他翻你家的牆頭,說起來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幹嘛放著正門不走要越牆,搞得像偷情一樣。”
何當歸白他一眼:“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別把你的酒糟鼻子往別人家門口亂湊,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麽,我從未在羅府見過段公子,就算他真的越牆而入找的也不是我。”這時候,麵部紮滿了銀針的錢牡丹鼻孔中緩緩流出兩行黑血,何當歸拔下一根草葉,沾起一些輕嗅,蹙眉道,“好奇怪的毒,怎麽一會兒變一個樣!喂,你們兩個人見過這種會改變毒性的毒藥嗎?”
孟瑄搖了搖頭,柏煬柏撇嘴道:“別故意轉移話題,扯那些沒用的事,老實交代,你們開怡紅院段小子出了多少錢?”
何當歸驚奇地看他:“你怎知怡紅院是我和青兒開的?”
柏煬柏得意地咧嘴一笑:“我親眼看見你們常常在傍晚時分,穿著那種不倫不類的男裝從妓院後門鑽進去,後來,我就扮成嫖客進去鬧事,鬧得老鴇收拾不了,然後那個胖姑娘扮成胖老板就出現了,對著我的命根.子就是一腳,然後我就被你們的打手給扔出去了……真狠哪那一腳,丫頭你要擦亮眼睛看好身邊的人,不要誤交了損友!”
何當歸不悅:“你不要張口閉口‘胖姑娘’的叫,人家有名字,叫廖青兒,而且她現在已經瘦多了。你這三年一直都在揚州嗎?你的‘潛君’之名真是名副其實,不正大光明的來找我,卻要伸頭縮腦的潛伏在羅府和怡紅院,觀察我的生活和我的朋友,虧你還號稱聖人。”邊說邊去扯柏煬柏的衣袖,茲拉撕下了一大塊布料。
柏煬柏吹胡子瞪眼:“死丫頭幹嘛撕我的衣服!不就是撞到你和段小子的地下情麽!”
“你再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就把你點了穴道直接扔進湖裏去,”何當歸用這塊布料給錢牡丹擦著鼻血,道,“我們這裏屬你的衣服質地最差,當然要用你的,回頭讓書院賠你衣服吧。喂,柏煬柏你真的不認得這種毒嗎?雖然我幫她逼出一部分,可也不能盡數清除,想開個瀉火的方子給她清一清,可這毒性忽寒忽熱的,弄得我都糊塗了,這種毒竟是我從未見過的。”
柏煬柏挖著鼻孔,鄙視道:“笨啊你,這小妞明顯就是中了蠱毒了,沒救了,給她發喪吧。”
“蠱毒?!”何當歸訝異地看著死氣沉沉的錢牡丹,“真的假的!”
“所以剛才我才讓人來砍她胳膊呀,你非要逞能救她,卻連她中的什麽毒不知道,如今發現沒本事救活她了吧,”柏煬柏嘲笑道,“得,把展捕快的那把刀借過來,趁早砍了吧。”
孟瑄捉起錢牡丹的右臂,細看了一刻她的右手,沉聲道:“她中蠱毒應該不是今天發生的事,那種蠱物至少已在她體內蟄伏了一個月之久,但是你們瞧,她的手心有一個小黑點,毒物也集中在她的右臂,所以我猜,有人在她入水前用毒針紮過她,催發了她體內蠱物的毒性,這二者交加,才會讓這毒看起來如此奇怪。”
“有人?”何當歸回憶道,“她落水前,她妹妹錢水仙拉得正是她的右手,難道是她?”
柏煬柏揮揮手道:“不用猜了,肯定是她!我經常賣藥糖給她們,對這一對小妞的行徑瞧得真真兒的,地上快死的這個小妞看似飛揚跋扈,動不動就跟其他小妞發生糾紛,其實她根本就是那一種沒帶腦子出門的女人,所有的糾紛都是先由她妹妹幾句話挑撥起來,然後她妹妹退到一邊陰險的冷笑,看著她跟其他人吵得不亦樂乎。這麽陰毒的一個妹妹,給她姐姐下毒有什麽奇怪?”
何當歸不解:“就算真有深仇大恨要殺人,用砒霜、用鶴頂紅的我都見過,錢水仙一個不學無術的深閨小姐,如何有能耐做出如此複雜的毒藥來?”
孟瑄問:“你怎知道她不學無術?我瞧此女心計頗深,不是個簡單角色。”
何當歸詫異道:“我跟她一起上四門課程,親眼看過她的貓爬字體和琴棋兩項,我當然知道她不學無術,你從哪裏得出她有心計的結論來的?”
孟瑄揚眉:“我自然是通過觀察得出的結論,我瞧著她步履間的走法隻怕還有功夫在身,至於你說的琴棋書畫成績差根本不足為憑,你怎知她不是像你一樣在掩藏鋒芒,佯裝愚鈍呢?‘親眼看見’又怎麽樣,柏煬柏還看見段曉樓翻你家牆頭,你不是也矢口否認那是假的嗎?”
何當歸睜大眼睛:“我們不是在說錢水仙嗎?又幹段曉樓什麽事?你扯他幹什麽,我跟那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日日見麵,她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麽,上次她頭上一塊大匾掉下來,她衣服被門閂掛住,她也隻是閉眼大叫,並不見有什麽功夫逃命,這回是你看走眼了。”
“嗬,我看走眼的事多了,可這一次未必是我看錯了,”孟瑄的唇邊似有冷笑,“最後那塊匾砸到她了嗎?她頭破血流了嗎?”
何當歸擰著眉頭,不情願地告訴他:“沒砸到她,青兒會一些三腳貓的輕身功夫,撲上去將她推開了。”想了想又說,“這也不能證明錢水仙有心計,在隱藏自己會武功的事,當時青兒離得遠,差一點就救不了她,差一點就砸破她的腦殼。人遭遇危險時第一反應是閃躲,可她連扯開自己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世上哪有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刻意去隱藏自己的武功呢?”
孟瑄點一點頭:“怎麽沒有,我見過的就有超過三個,你也算是一個,不過你冒的是他人的生命危險。你不是說過麽,‘如果一個人掉進水裏,要跳下水才能救他,這樣的事從前的我會去做,如今的我不論水性多好,都要權衡利弊後再決定救不救。’當時你說這話時隻有十歲,如今時隔三年有餘,你的心腸也變得愈發冷硬了,當時我以為你隻是這樣說說而已,畢竟你冒著風險在那些人手下救了我。我隻道你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可是今日這個錢牡丹在你麵前落水,你果然是在‘權衡利弊’,當時沒有立刻去救人也就罷了,後來她沒入水麵下,命在須臾,你隻要飛身一撈就行了,可你並沒有這麽做,不是麽?可見世上就是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刻意去隱藏自己的武功’。”
何當歸冷笑:“孟瑄,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的講話態度就放客氣些,女人是很記仇的動物,你的不少小辮子都攥在我手裏呢。我的心腸是好是壞也用不著你來評判,反正我從未以好人自居過。可這一樁事你確實冤枉了我,我少得要為自己分辯兩句,第一,隻要跟錢氏姐妹稍微接觸過的人都知道她們的脾氣,你救她們一百次她們也不會感激你——上次青兒救了錢水仙的命,錢水仙卻跑去向先生告假,說青兒推她讓她崴到了腳——且試想,當時看著錢牡丹落水的又不止我一個,會功夫和會水的更是大有人在,心地善良到不忍心踩死螞蟻的也是數不勝數,可沒有一個人願意下水救她,可見錢牡丹的為人如何……”
“你的意思是,壞人就該死嗎?”孟瑄突然截住她的話。
“我沒說她該死,你不能聽我把話講完嗎,”何當歸的麵容在忽而暗下的天色間沉沒,冷得仿佛一尊玉像,“在這個世上,好人不該死。壞人也不該死,該死的隻有那些蠢笨的人,這一點我有切身體會。我之所以不去救錢牡丹,是因為之前聽到錢氏姐妹在討論如何在水下避寒,用什麽姿勢摟住宗喬才能讓他上岸後賴不掉,必須娶錢牡丹。當時我也未多想,因為那不關我事,後來錢牡丹真的落水了,我聯想到錢氏姐妹的前言,才阻止青兒第一個下水救人,想留給宗喬去英雄救美,當時,錢水仙那一聲呼救明顯是衝對岸的宗喬喊的,更讓我確信了這一點。後來看到錢牡丹沉下水去,宗喬和其他人都沒有動的意思,而鄭先生下水後自顧不暇,我就第一時間下水救人了。我之所以不用輕功去救,雖然主要原因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武功,可我在心中計算過時間,一個有閉氣準備的人下水,至少能堅持十滴更漏,當時隻過了不到三滴……”
孟瑄點頭一曬:“瞧,我沒說錯吧,你果然是在權衡利弊,計算得失。”
何當歸也笑:“當時錢水仙喊著她姐姐死了,你既然已經瞧出她沒死,又看出她是中了毒,你這大聖人的名後代,救人於危難的俠之大者,你怎麽不第一時間幫她運功驅毒?當時你若立即幫她驅毒,她也未必會到藥石罔靈的地步,你突然挾持我去竹林裏做什麽?”
孟瑄氣道:“我想你了。”
“想我?此話真是令人齒寒,”何當歸渾然不信,“你三年來音信皆無,害我好多不懂的運氣法門都要去請教高絕,孟瑄,你三年來就算忙得再焦頭爛額,過年時你總要放幾天假,回京城看看你的母親吧?既然你說你想我,何不就途徑揚州時,順便看看我是死是活?我練你那一套見鬼的內功,好幾次差一點練得走火入魔,後麵的部分根本都練不下去了。你當初借走我的真氣時,承諾的是教我半年時間的武功,還要傳我一套掌法,這些都沒兌現你就跑了,還一走就走了三年,真是言而無信。”
孟瑄劍眉一皺:“我早就跟你解釋過了,那次我留在揚州是為了找一個人,後來查探到此人已經離開揚州,我自然就呆不長了。什麽叫‘音信皆無’?丫頭你說反了吧,明明是我的信一封又一封的寄出去,卻好似泥牛入海,等不到一絲回音,音信皆無的是你才對。我哥說女人是這世上最蠻不講理的人,果然是一點不錯,我叔父傳我的那套心法口訣乃世間至寶,我不隻協助你修煉了三個多月時間,還毫無保留的將全篇內容默寫出來,標注了每一節修煉時的注意事項,你怎麽會練不下去呢?當年我修煉時也沒有師父引導,也是自己摸索著練下去的,隻一遍就練成了,沒有任何卡功的難點。分明是你又在嫌練功太辛苦,因此偷懶扔到了一邊,如今卻埋怨我的內功難練,真是好不講理。”
“我最討厭讀那些繞來繞去的武功秘籍,從前的那些師父都是丟給我一堆秘籍讓我自己學,所以我學了很久還不是高手,”何當歸一提起來就有氣,“我當時願意拜你為師,就是因為你說要親自教我武功,沒想到你最後還是跟那些人一樣,丟給我一冊破書讓我自己摸索著練。你是個武學奇才,自然不能了解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痛苦,我說了我看不懂你的秘籍讓你多教我幾天,可你口頭上答應著,轉頭就一聲不吭地溜走了,你還欠著我一成功力沒還我呢,騙子!”
孟瑄咬牙冷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古人誠不我欺!當時我父親在軍中連連傳書讓我馬上結束學業,趕去參加燕王的英雄擂,我卻將書信一扔,將信鴿關起來,對父親十萬火急的召令裝聾作啞,隻為了教你武功而滯留於揚州幾個月。當時也未見你有多麽依賴我的教授,我給你講經絡課的時候,你動不動就揮揮手說,‘這個我懂,跳過跳過!’心性如此浮躁,還想練成絕世武功嗎?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世上根本沒有武學奇才,流幾分汗水,得幾分功力,你卻一味嫌苦怕累,這也不幹那也不幹。至於那一成功力,是因為當時你的經脈爆滿才沒傳給你,放心,我絕不會賴著你的東西,在我離開揚州之前,我一定連本帶利一次傳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