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柏煬柏看上去跟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差不多,用再嚴苛再挑剔的眼光去看他,也絕難看出他是中年男子,更不會有人將他跟大名鼎鼎的道聖聯係在一處。
何當歸看著他,不禁生出疑問:“柏煬柏,其實你就這樣走到大街上,雖則你的聲音老成,可是不用你的口技就這樣正常講話,正常行走江湖,也不會有人懷疑你是道聖大人,你為何要成天帶著麵具過日子呢?既然你視功名如糞土,何不就拋棄了道聖的身份,隻當那個柏煬柏死了,你這樣活著不是很好嗎?”
柏煬柏低聲哼道:“你以為我不想曬曬太陽嗎?年輕時,這張臉的我曾殺過人,現在還被朝廷通緝著呢,這樣走出去就沒命了,再說了我隻是‘視皇帝如糞土’,不願入朝給他賣命,當他家的捉鬼天師。而‘道聖’之名是我點點滴滴的辛勞攢起來的好名頭,為何要拋了呢?丫頭,你怎麽不拋了庶女何當歸之名,跟著廖青兒回廖府,當一個嫡女廖當歸呢?”
何當歸又驚又氣:“跟青兒回廖府?你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怎麽我的事你全都知道,你為何要整天埋伏在我周圍,你閑得無事可做了嗎?咦,你年輕時殺過人,我(上輩子)怎麽從未聽你提過?”不過再回想一下,她上輩子也從未見柏煬柏不帶麵具,出過哪怕一次門,即使在他的家裏,單獨麵對已知他底細的她時,他也很少露出真容,真是咄咄怪事,他的真臉不能見人嗎?又沒被毀過容。
沒了麵具的柏煬柏不知何故顯得拘謹了不少,一點老滑頭老刁鑽的影子都見不著了,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文雅的一個人,不知為何還給人一點清流貴氣的感覺。
這些全都是上一世的何當歸從來沒注意到的事,有時候人的眼睛一盲,隻執著於一個人一件事,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會失去敏感,隻憑感覺去想事情,才會最終讓她一敗塗地。想當然的覺著,她對周妃有恩有德,對羅家人有情有義,他們應該很慶幸有她存在才對,可事實上回思往事的時候,很多他們對她的仇恨都是完全可以找到影子的,他們要害她都是有預兆的,隻是她當時從未往那些方麵想過。
比如很多次她和朱權在書房一起讀書下棋時,時不時就能遇著周妃靜靜立在門外,問對方是何時來的,總是答曰“剛到不久”,而朱權連應付著招呼一下周妃的意思都沒有,總是幾句話就將之打發走了,那時的周妃嘴裏一定是苦的吧。
還有一次王府為招待遠客而設宴,遠客獻上一朵用海寶晶石雕成的蘭花,說給王爺的美人戴著玩。那一次謝王妃未列席,朱權旁邊坐的是周妃,周妃全身著藍錦,閨名中還有個“蘭”字,所有人都覺得這蘭花朱權會賞給周妃。古嬪甚至已經說“合該周姐姐這樣的美人才配戴這花,我們是想都不敢想的”,周妃看著身側的朱權拈起蘭花,她甚至已經半垂下頭等著那朵花兒簪上她的發髻了,可朱權卻跑下台階跑到左邊列席,將蘭花放在了他的何嬪手上,笑著說她一身紅裝與這蘭花不搭,晚上換了衣裳再戴給他看吧。
周妃當場碰掉了桌上的調羹,何當歸亦覺得周妃失了麵子,整個場麵實在有些難堪,又不好當眾違拗那說一不二的朱權,於是就在宴後軟語相求於他,得到批準後,她就將蘭花私下贈予周妃。於是,周妃戴上這朵價值連城的蘭花,與何當歸一起溜園子,卻引來謝王妃一派姬妾們的嘲笑,暗指周妃年老色衰,以後指望不上夫君,倒可以指望上一個幹妹妹。何當歸擔心的看著雙肩微顫的周妃,不想對方卻一改往日有來必有往的性子,連一句回敬的話都沒有,繼續喊著何當歸一起逛園子。
而且往後的日子裏,周妃每天都要在這個時分逛一回園子,昂首挺胸地戴著這一朵寶藍蘭花,仿佛想把這種恥辱銘刻入骨。
何當歸每次想起此事,都暗悔當時的自己怎會那般遲鈍,彼時周妃的心上和眼睛裏都已經住進魔鬼了吧,自己居然完全視而不見,還那般信賴著周妃,自己兩次懷孕時都大口大口的喝著周妃送來的安胎藥,胎象一直不穩也從未去懷疑過安胎藥有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她認準了自己對周妃有恩,歸根結底,她自以為是的認為這世上沒有人會去謀害恩人,歸根結底,在她的邏輯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才是世間常理。
這三年裏,她不是沒有機會去殺死二房的羅川穀等人,可是為了一部《三清針法同參》,她又無法將手中的白刃直接送進外祖父的兒子孫女的胸膛。她暗惱自己忘了昔日的血海深仇,同時又勸說著自己,善惡到頭終有報,隻要他們一直那樣為惡下去,他們就等同於正在朝死亡的懸崖狂奔,自己不必弄髒手,隻要靜靜看著就行,天黑路滑,惡人們會自己跳崖的。
直到親眼見證了他們下場為止,她都不想離開羅家半步,可又不願跟朱權派來的風揚再多做糾纏,風揚用提親威脅自己,不過是篤定了自己在羅家沒有話語權,也沒有擇婚權,甚至連她的母親都是沒這個絕對權力的,老太太一句話就能把自己嫁出去了。
若是依照孟瑄的辦法,假提親要她做孟府七公子的正妻,老太太肯定也不會再計較什麽遠嫁不遠嫁,回春棗找她“開光”容不容易的問題,也不會再惦記著有一個擁有皇家龍佩的少年曾為她作畫,畢竟羅府中最有潛質的羅白瓊若是能做個年少有為的七公子側妻,老太太都要捂著嘴偷笑了,何況是一個身份尷尬沒有前途的外孫女呢。簡直就是田忌賽馬中,自己家的下等馬弄來了別人家的上等馬。
老太太肯定會不假思索的應下這門親,而自己就能將朱權的禮物,包括那塊青龍玉佩,全數地退還給風揚,風揚亦將無話可說。而忙得沒空露麵的朱權身邊從來都不缺少傾城麗人,看前世自己入府一兩年都不能讓朱權哪怕瞧上一眼的情況就明白了,身為朱元璋眾皇子中最俊秀最有才幹的一個,他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人,他的王府已被各樣色澤的珠翠裝點得滿滿當當的了。
聽說她已被孟家預定了,又正好逢上朱權左擁右抱,有美在懷,說不定他會對身側的那些美人笑一笑說,從前沒見到你們時,覺得她那樣的就算是人間絕色了,還想要把她弄回府來擺著欣賞呢,可是如今拿她跟你們一比,簡直連提鞋都不配,嫁人就嫁人了吧,我早就不稀罕她了。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擺脫朱權帶給她的噩夢了——前提是,她還能相信孟瑄。若孟瑄還是三年前的孟瑄,他提出這樣好的辦法,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應下此事,讓孟瑄幫自己拖上個兩三年,愜意地住在羅府裏打小人,鬥惡鬼。
可是如今的這個孟瑄,她一點熟悉的感覺都沒有了,剛開始他誤以為她喜歡他,所以對他溫順;後來,他又在疑心她是水性楊花的女子,對所有男人都來者不拒,從段曉樓懷疑到朱權,又懷疑到一把年紀的柏煬柏,口氣裏的意思仿佛她這三年什麽都沒幹,光顧著勾引所有男人了一般。最後,他又懷疑她的品行不好,明明有救人的能力卻不去救,他相信著旁人的話,覺得她對錢牡丹的救治未用盡全力,隻是因為“一根琴弦”的仇怨。
她想當然的以為,經過三年前的那些相處,他對她的心性應該是非常了解才對,她救人的時候是不分敵我的,沒救就是沒救,即使毒氣攻心的是柏煬柏(柏:為什麽又是我),她打算去做的那些“逼問凶手解藥和尋訪解毒高手”的行為,也不過是略盡人事,是為了宣泄失去朋友的悲憤心情,結果還是沒有結果。
而孟瑄的言外之意卻是她全無醫德,又全無慈悲之心,在錢牡丹落水的第一刻不用輕功去救對方,真是冷血自私,這讓她深深感到,這個小師父與自己的距離已經非常遙遠,一個是花期短暫的春花,一個是命不長久的秋蟲,再也找不到相交的點。這讓她的胸臆一片冰涼,原本他和她應該是距離最近的人才對,同樣帶著前世的記憶在這世間行走,同樣有著各種才華本領卻因為年幼而要深深埋藏,低頭做人。當然他的起點比她要高很多,他是伯府嫡子,如今更是炙手可熱的正牌將軍,她卻是眾人心目中冒牌的千金小姐。
如今看來,他也早就離開了她的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真遺憾,昔日同伴,今日卻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再也看不懂她了,而她對他更是如望廬山,難窺其全貌了。這樣的一個孟瑄,她還能全心全意的去相信嗎?他說的假提親會否有什麽漏洞存在?孟家和羅家都住著一群大活人,這群人日日在世間奔走,他們雙方真的不會遇上嗎?
還是孟瑄打著什麽壞主意,就是要讓這個假提親被人拆穿,然後他再出來解釋說,他早就喜歡她,向她示愛,而她身份卑賤卻提出要當正妻,還要他立刻就上門提親。他一時無法可想,又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就弄了一個不經過父母同意的提親,打算日後再慢慢斡旋此事。
這樣的事鬧出來,她的閨名就敗壞了,用柏煬柏的話說,她就隻能嫁給他了,而且理所當然做不了他的妻。他若到時候反口不肯娶她,那她就隻好背著個難聽的名聲再去做別人家的小妾。
孟瑄的心中,是這般盤算的嗎?他是在報複她三年前對他的絕情,三年後重逢時對他的利用嗎?他會將對著她和柏煬柏講過的“夜半私語”,當眾再重複一二三遍,徹底毀去她的清白,冤枉她失貞嗎?
請原諒她這麽惡意的揣測他的心思,他已變得讓她不認識了,或者她根本從來位認識過他。一個溫和的少年孟瑄,一個俠義無雙的小師父,這些都是她腦海中“杜撰”出來的人物,其本人隻給她看到了一個銅鏡中的模糊影子而已。
就像前世的她在心中暗暗羨慕,王府中每位妃嬪都有一個強硬的後台,一個溫情的後盾,隔三岔五的送東西啊來探親啊,讓她眼紅的同時,情不自禁的在心裏“杜撰”了一個溫情的羅家。真正的羅家連她杜撰的羅家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可她還是努力的描畫著老太太的慈祥,老太太在她有幸嫁入王府之前就很為她的親事操心,雖然有利用她為家族謀福利的念頭在,不過老太太還是有幾分真心憐惜她的母親,因此也就有幾分愛屋及烏了。
當年母親哭哭啼啼帶著她回羅家,三個舅舅完全不聞不問,孫氏等人在暗處瞧她們娘倆的哈哈笑,外祖父不久就突發心疾去世了,當時所有人都認為是她們娘倆的事才氣死了外祖父,連老太太也這樣想。
不過老太太從未把這筆仇記到她們娘倆頭上,而是認定了何家的老太太和何敬先二人才是罪魁禍首。原本因為一本牽扯著榮華富貴的古書,羅何兩家早就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世仇了,若不是何家老爺巴巴的來跟外祖父杯酒釋仇,提出結成兒女親家,那榮華富貴等於同享,也就無人去計較那本書的歸屬問題了。後來何老爺兩腿一蹬咽氣了,“和親”的羅家女兒被打發回家,還在何家受盡屈辱,氣得外祖父也兩腿一蹬沒了。
就這樣,老太太發誓跟何家不共戴天的同時,對她這個姓何的外孫女倒沒有遷怒,照比其他羅家人的態度,老太太簡直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了。於是,前世渴求親情的何當歸在心裏將老太太杜撰成一個慈眉善目的愛心長輩,看見萬妃那個都察院都事的舅舅經常來探望她,何當歸又開始杜撰自己的“好舅舅”。
彼時,她對於三個舅舅的印象,就是某天深夜母親的含淚訴苦:自己有哥哥等於沒有哥哥,有丈夫等於沒有丈夫,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這樣命苦?那時是何阜剛偷跑去京城做官的時候,羅家人得知此事後把那何阜罵了一通,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趕兩天的路去一趟京城,找那何阜討個說法。
三舅舅說北方的藥材生意很忙離不了他,大舅舅講話常常沒有一個正形,他調侃說,何必再去找那個小白臉何阜,他有什麽手段讓妹妹對他這樣死心塌地,還倒貼錢財?反正妹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索性在家裏養幾個漂亮小廝,不比為了那個狗東西費神強?而二舅舅冷淡的說了句,他不喜歡出遠門,沒過幾天,他就陪著孫氏去北直隸逛戲園子去了。
這樣的舅舅們,她要怎麽去杜撰呢?大舅舅是大而化之,不拘小節?二舅舅是生性冷淡,口上雖然不說,但心中愛的深沉?三舅舅是愛好名山大川的本色文人,不願意牽扯進小小的家宅紛爭中去,免得玷汙了他的山水好文章?
過了一段時間,杜撰了滿心溫情的何當歸在王府中繡花,迎來了滿臉是淚的孫氏和羅白瓊,連忙讓丫鬟給二人看座倒茶。細問之下,她才知道,原來“生性冷淡”的二舅舅嫌家中的妻妾多年生不出兒子,就瞞著家人在羅府後街養了個外室,過了些時日那女人就懷上了。孫氏一時不忿想歪了,匿名給那女人送了摻著墮胎藥的吃食,流掉了一個六個月大的男胎,如今二舅舅震怒,下令要徹查此事,如今已懷疑到孫氏的頭上了。
而孫氏和羅白瓊來找她的意思,竟然是想讓她幫孫氏頂下這個罪名來。據孫氏說,二舅舅隻貪圖那女子貌美就收了她,根本沒查過她的底細,其實是一個罪臣之女,本該流放或者去當官妓,隻是找人頂了她的名字才逃出來的。
孫氏擦著眼淚求何當歸說,請她去告訴她二舅舅,墮胎藥是她讓人送去的,其目的是為了二舅舅著想,不要把他的骨血跟罪臣之後連在一起。在孫氏和羅白瓊的齊聲哀求中,心中裝著滿滿的“杜撰的溫情羅家”的她鬼使神差答應下來,她心道,自己是寧王寵姬,即使認下了此事,二舅也不會過分怪她,而且等同於免去了二房的一場家變,二舅母她們會暗暗感激她的。
果然,事後二舅舅羅川穀聽聞,送墮胎藥的是那個有出息的外甥女,而且是出於一片好心,他的滔天怒火立刻就平息了,甚至沒有來王府質問上一回。隻是幾年之後,何當歸被以羅川穀為首的二房人聯手出賣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何止是眼盲心盲,胡亂充好心,狠狠得罪了人家都不自知,她還是全天底下最最想當然的那個人。識人不清也就罷了,頂多對於不熟悉的人敬而遠之就好了,可她對不熟悉的人卻喜歡用“猜”的,猜著這個是好人,那個是善茬,這個是好姐妹,那個是好舅舅,最後她統統都猜錯了。
有了前世頭破血流的嚐試,現在她還敢“猜”著孟瑄就是天生一個無私無欲的過路人,碰巧路過一次的時候,就打算隨手幫她解決一個天大的困局嗎?他都沒問清她的仇人是誰,他就願意奮不顧身的來幫她扛一回嗎?
這次,她不敢相信他了,她寧願自己辛苦想辦法對付朱權,也不想再猜錯一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