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墨的麵色陰晴不定,一雙暗沉的眸子如兩條探出洞的毒蛇,死死鎖定住何當歸的玉容,咬著牙笑道:“何妹妹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你我馬上就要做夫妻了,盼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的身份本來就有瑕疵,你不是應該從其他方麵彌補一下嗎?你如此尖銳,到了夫家如何侍奉公婆?”
何當歸無聲地笑了:“怎麽了,我哪裏踩到關公子的痛腳了?關公子說我‘主動’找上你,請你上羅家來為我說情,這難道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一則此乃羅府內宅之事,你是外人,還是男子,我二舅妾室見紅,與你八竿子打不著,就算我真想找人幫忙說一句公道話,也該找我的好友青兒吧?二則你我的親事並未定準,隻是老祖宗與令堂的一個口頭約定,令堂告訴了你,老祖宗卻從未告訴過我,我隻把你當成一個有幾麵之緣的公子,比我與令兄關白公子的關係還疏遠兩分,我找誰說情也找不上你吧?三則,我與花姨娘之事毫無關係,自問問心無愧,而老祖宗一向公正不阿,我又何須找外援呢?”
老太太聽後不禁有些慚愧了,她隻聽了花姨娘和二兒媳婦的一麵之詞,就認定了外孫女對花姨娘的安胎藥做了手腳,甚至沒讓她分辯一句就先上了大刑,此刻外孫女還稱自己“公正不阿”,讓自己真有些無地自容了。而剛才那個上刑的老婆子說的話更是驚人,二兒媳婦要用石鎖壓死外孫女……滅口?為什麽?
不管怎樣,先把逸姐兒的鎖銬打開再說,老太太衝四周喊道:“你們幾個人,快去給三小姐下鎖!”
被老太太的眼光照顧到的幾個仆婦都沒動彈,首當其衝的張還家的幹巴巴地笑道:“老太太,您看……大夥兒都沒鑰匙,還是讓那個芠婆子來給三小姐下鎖吧,她做這個比咱們有經驗。”
目光四下搜尋卻找不到那個黑臉婆,老太太氣惱道:“芠婆子人呢?你們快去幫忙架著石鎖,壓壞了逸姐兒可怎麽辦?”見無人響應號召,老太太火了,“怎麽!我說的話不管用了麽?給我把那個黑臉婆子找來,我要細細問問她!”那婆子講的一番話,她乍聽之下雖然信了兩三分,但一想到壓死逸姐兒的命令出自二兒媳婦之口,她又連半分都不信了,二兒媳婦對逸姐兒的態度的確不夠好,也不大喜歡這個小輩,可那也構不成殺人動機吧!二兒媳婦是憐貧恤老的慈悲心腸,怎會去謀害一個小輩呢?
突然,丁熔家的“撲通”一聲跪下去,連磕了兩個響頭才說道:“老太太容稟,那個死婆子就是跟三小姐串通一氣了,漫天胡縐,口中沒有一句實話,一定是三小姐用銀子買通了她,想要反咬奴婢和二太太一口!”
二老爺羅川穀不耐道:“那婆子究竟去哪兒了?讓她出來對質!”
門口的石榴答話:“芠三婆讓丁管事喊來的一班人給打跑了,我隻聽見她最後喊了一句‘你們殺人滅口!我死的好冤枉,我死不瞑目!’然後就沒聲音了。”
正堂之上有片刻的死寂,然後丁熔家的臉紅脖子粗地大叫道:“誣陷!這是赤裸裸的誣陷,那芠婆子是個賊人,她是個賊!”
老太太臉色不太好看,揚聲衝堂外喊:“外麵領頭的人,立刻帶著芠三婆進來回話!誰都不能動她!”這一道聲音傳得非常遠,遠到幾乎可以聽見回聲,然而卻沒有任何家丁帶著芠三婆進來回話,院子外麵黑漆漆的仿佛沒有一個人存在。
丁熔家的急了,她真的是被那黑臉婆子冤枉的,她去要鎖時隻說了句“帶上一副百斤鎖頭,速速跟我去福壽園!”反而是那芠三婆,東扯葫蘆西扯瓢,耽誤了不少工夫,還一直跟自己套近乎。當時,她隻覺得那婆子知自己是個權柄人物,因此要來巴結一番,就冷哼兩聲應付了幾句,沒想到那老貨竟然是個地裏鬼,出其不意地就跳出來咬自己一口!
不過丁熔家的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易容成芠三婆的柏煬柏講的每一句話,都是丁熔家的和孫氏二人的心裏話,他隻不過將那些話講出來了而已。剛才柏煬柏說那石鎖上有麻風病邪,丁熔家的反應是心中暗喜;何當歸戴上裝著豬血袋的石鎖,被壓得滿身都是血,孫氏卻隻覺得這樣壓死她實在太便宜了她。因此,柏煬柏的話不算是“冤枉”了她們,而是“彰顯”了這一對主仆的險惡心機。
這丁熔家的是孫氏的忠仆,從孫氏待字閨中時就做她的教引嬤嬤,孫氏還曾救過丁熔家的一條命,因此,丁熔家的就把孫氏當成自己的神,孫氏也對這個奴才絕對信任,她跟何敬先之間的種種糾葛,丁熔家的都是她的聽眾。
三年前,用棺材抬出去的何當歸被轎子抬回來,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比最最滑溜的魚兒還滑不溜手,經常弄得孫氏大失常性,在寶芹閣內堂中大發雷霆,亂砸東西。丁熔家的看後非常心疼,盡管孫氏不想殺何當歸,想留著那個丫頭慢慢折磨,但丁熔家的卻經常暗中對何當歸動殺機,心想著這個禍星死了,她家小姐就能從此放下對何敬先的執念和仇怨,安安心心做羅府的二太太了。
這一點分歧,也經常導致這一對主仆的命令與執行稍有出入,而何當歸常常就會抓住這針尖大點的縫隙,左拉右扯,開源引水,生生製造出一個逆轉的局麵。當然,由於老太太對孫氏的絕對信任,讓何當歸每一次的逆轉,往往都隻能做到自保,不能反咬孫氏一口。孫氏這一次吃了悶虧,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於是就有下次,下下次……
何當歸也是樂此不疲地應付著孫氏,她上輩子住羅家時被孫氏欺負得死死的,從來不思還報,卻一天到晚做白日夢,夢想著有個能守護她的男人突然出現,帶走她保護她。結果那人出現了,給她錦衣玉食了,讓她做人上人了,最後才揭示了答案——那不過是黃粱一夢,夢醒了什麽都是空的。那個人完全沒能保護她,她最後還是被孫氏給榨幹,被羅家滿門人給吸空了,甚至連那個男人都是眾多吸血鬼中的一隻!
因此,現在的何當歸是非常“珍惜”孫氏每一次的侵襲和挑戰的,上一世她什麽都做不到,所以這一世她一定要做到雙份,把兩世積累的屈辱,都狠狠丟還給孫湄娘這個心中住進了魔鬼的女人!
正堂上,老太太又連喊了兩聲,還是無人把芠三婆給押進來,讓老太太心頭的疑雲越釀越大,假如那婆子隻是個滿嘴胡羼、吃醉酒說瘋話的酒鬼婆子,那怎麽內院裏突然就冒出來一大幫子外院的護院?平日裏,就算自己用信號彈急召,四大護院飛速趕過來也要盞茶工夫,怎麽丁熔家的一喊就有呢?若那婆子是胡說八道,那麽被冤枉的丁熔家的不是應該立刻按住她,跟她對質嗎?為什麽要召來一大幫子人,想當場將那婆子給打死?難道真的是……殺人滅口?滅的什麽口?二兒媳婦要殺逸姐兒?她為何要殺逸姐兒,甚至不給逸姐兒一個自我辯白的機會?
丁熔家的滿頭都是細密的汗珠,不行,一定要將芠三婆拉出來對質,否則自己百口莫辯也就罷了,若連累太太在老太太心中的形象受損,那可就得不償失了!想到這裏,丁熔家的揚聲衝院外喊道:“鍾奇!你們幾個馬上把那芠三婆給帶進來!”
話音一落,立刻就有兩個穿護院魚鱗甲胄的彪形大漢敏捷地跑進內堂,其中一人回道:“對不住,讓那婆子給跑了,她太狡猾了。”
老太太的麵色沉如水,寒如鐵,微微哆嗦著兩片嘴唇,一時竟講不出一個字來。
孫氏受到老太太的耳提麵命多年,好比是老太太肚裏的蛔蟲,老太太隨便抬抬眼皮,孫氏就能知道羅府今天要吹什麽風!所以,孫氏立刻就領悟了老太太現在這個表情的意思——老太太介意的不是芠三婆捉沒捉到的問題,而是剛才老太太連喊三聲,都沒喊進來一個鬼影,而丁熔家的隨便一叫,立馬就叫進來兩個披甲佩劍的家丁!這可真真是犯了主子的大忌了!
家丁是羅東府的下人,老太太是羅東府裏最大的主子,可是如今本末倒置了,她的三句話都頂不上丁熔家的一個奴才頭子的一句話管用,而且,手持兵器的外院家丁未經老太太召喚就進來,事先也無人跟老太太打過一聲招呼,那老太太以後晚上還睡得安穩嗎?失策,真是失策!
孫氏暗悔失策,同時責怪丁熔家的這一次太魯莽了。目光掃到堂下的時候,孫氏瞧見如今幾乎滿身浴血,像個血人一般的何當歸居然還是麵色如常,從容不迫得很,既沒有因為疼痛而掉眼淚,也沒有因為花姨娘指她為下毒凶手而自亂了陣腳。
孫氏越看越氣,想到若不是今天早晨看見何當歸神氣活現地跑去參加詩會,自己也不會一時惱火,把花姨娘的事拉出來做文章,也就不會發生這一連串的意外,不會演變到現在老太太心中生疑的局麵!老太太忌諱丁熔家的,就等於是忌諱自己了——因為眾所周知,丁熔家的就是自己的手和腳,而自己就是腦子和嘴巴——倘若手和腳都是奸的,那還會有人相信,腦子和嘴巴是忠的嗎?
而羅川穀直接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也就是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誰害了他那個尚未出世的兒子!
一開始,花姨娘醒後哭哭啼啼地指證何當歸,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有理有據的,他和老太太立刻毫不猶豫地相信了花姨娘的說辭,覺得何當歸是凶手。原因無他,就是妻子孫氏總看外甥女何當歸不順眼,三天兩頭地找茬口去找何當歸的晦氣,有錯處自然揪住不放,無錯處也是製造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想盡辦法讓何當歸不痛快。
比如,羅川穀最有印象的一次,就是自己從特殊渠道弄來一套春宮名畫家“半邊風月”的真跡畫冊,不止畫得栩栩如生,故事情節新奇有趣,而且畫冊一角還有指甲大的袖珍圖,快速翻動時,仿佛在觀看一出活動的真正春宮,委實妙趣橫生!
然而幾天之後那東西就不見了,然後就有下人出來舉報,說何當歸的桃夭院藏了一冊春宮,然後孫氏就帶齊人馬,召齊家裏所有能召來的會喘氣兒的人,氣勢洶洶地闖進桃夭院,去搜什麽春宮圖。羅川穀當場就明白,那是孫氏搞的鬼,因為這麽巧自己嚴密收於內堂的春宮圖就沒了,這麽巧就有下人跟孫氏告密,說桃夭院有不潔之物,這麽巧桃夭院就有人看見何當歸在臥房牆上挖了個洞,藏進了一冊春宮,簡直比戲文中安排的還巧!
不過羅川穀什麽都沒說,隻是冷眼旁觀,畢竟一邊是執掌中饋的發妻,一邊是半路認親的大柴老夫人的外孫女,親疏遠近他還是會分的。
之後,未卜先知的孫氏一進門就找到了那個牆洞,去掏畫卻沒掏到,孫氏一怒之下就要砸開牆找,說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立刻就有人扛來破牆專用的大錘子,不過,那錘子沒派上用場——何當歸認的個比她大幾歲的“弟弟”何當遊,竟然像頭莽牛一樣,一手就推開了那麵牆,任孫氏等人去找。孫氏和丁熔家的吃了一嘴牆灰,什麽都沒找到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五日之後,女兒羅白瓊招呼一眾手帕交來飲茶、品詩,席間驚現春宮圖,成為風靡一時的熱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