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望著明日遠去的背影,何當歸心中充滿了忐忑和惶遽,明日的那句話像一盆臘月的涼水一樣兜頭澆下來。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這世上沒有不騙女人的男人,一個都沒有?王爺……騙過她嗎?他騙了她什麽?
當時何當歸安慰著自己,她不過是一個沒有家世根底的弱女子,就算她小有本事,醫術好,學東西快,不過比起王爺來,她的那點子本事就不夠看了。這樣的她,若不是王爺垂青,普通得如同沙灘上的一粒沙,有什麽價值能讓王爺欺騙利用呢?謝王妃、周側妃和萬側妃,她們每一個人的母族都能給王爺很大的助力,可他從來沒有專寵過她們中的任何一人,可見王爺是個坦蕩蕩的男兒,不願也不屑通過女人來成大業。
何當歸輕舒了一口氣,暗笑自己一定是幾天沒睡覺,困得腦子都壞掉了,竟然懷疑起王爺來。她的夫君可是這世上最完美無缺的男子,光風襲月,頂天立地,她知道,他愛她,他不會騙她。明日那家夥一定是因為自己派給他苦差,害他幾天幾夜都不能睡覺,一時心懷怨憤,才會講那些話嚇唬她,她怎麽能不相信她的夫君、她的枕邊人,而去相信一個旁人的話呢?
這樣安慰和催眠過自己後,她就轉身回羅東府了。
因為此時的她在王府已頗具地位,所以到了羅府也成了眾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貴賓,受到相當的禮遇,幾乎是裏三重外三重的夾道歡迎。盡管她已困得隨時要栽倒於地,不過覺得小時候沒感受到的“親情”全都回來找她了,一時激動,竟然把積攢了幾天的瞌睡蟲都趕跑了。她經常羨慕王府中其他姬妾都有母族庇護,其實,羅府比起那些官宦世家雖然次了一等,到底也是她的母族呢。所謂母族,就是避風港吧。是她可以放下防備,安心睡覺的地方,是她永遠的堅實後盾。
歡慶儀式持續了小半天,不隻羅西府的堂老爺過來了,就連孫家、關家、伍家的夫人們也多多少少來了幾個,她強撐著身子應付了一陣子,老太太終於瞧出她妝容下憔悴的神色,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說,你去睡一下,我幫你招呼客人。其實她的疲倦,長眼睛的人都能看見,那連脂粉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和滿眼的血絲,那蒼白幹涸的嘴唇和不自覺顫抖的手指尖,長著眼睛的人都看得見。
不過,所有人都是特意來看她的,怎麽肯放過這個大飽眼福的機會呢。有的人是為了巴結她這個寧王寵姬,想讓她幫著辦什麽事,有的人卻是單純來“參觀”她的。
那些人帶著還沒出嫁的女兒一起來參觀她,給他們女兒講著勵誌的故事:瞧吧,閨女,那個穿紅緞曳地裙的女人就是何當歸,她是個被父親家攆出門的棄女,從小還被丟去鄉下養,十幾歲了還不識字,隻是長了張漂亮臉蛋。當年羅老太君要把她說給你哥哥當小妾,我嫌她家教不好,她母親德容言功不過關,女兒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就推拒了羅老太君。沒想到這女人倒是個有出息的,能嫁去寧王府就已經夠神奇的了,她還混得人模人樣的回來了,真是草窠中飛出了金鳳凰啊。
微有內力的何當歸把這些話都收進耳裏,麵上卻不動聲色,對於旁人在背後對她母親的指摘,她早已聽得麻木了。她也已從最初的埋怨母親,變成了現在的心疼母親,她真的想讓母親的臉上露出真正的笑容,可是,那個眾人口中的“白眼狼”何阜,浪子回頭的何阜,他真的可以讓母親露出那樣的笑容嗎?
明日說得沒錯,男人就是參天大樹,女子就是那繞樹的藤,樹有多高,藤蔓就隻能攀爬多高,一旦把那藤蔓從樹上解下來了,那藤蔓就離枯萎不遠了。母親這些年在羅府過得雖然不算差,可是本質上講,她還是枯萎成一團的藤蔓吧。本來何當歸也未察覺出這一點,她還以為母親在羅府當一輩子的“姑太太”,每個月花著那三十兩的月例,就是母親最好的歸宿了。
可是,方才見到了母親突然變得年輕的美麗臉龐,見到了母親那亮晶晶的雙眼,何當歸突然意識到,何阜,才是母親的那棵樹!即使何阜對母親並非真心,即使他隻肯從他的一碗湯中分出一杯殘羹給母親,也比她這個女兒捧上的滿滿一鍋肉湯更滋潤。女人不能離開男人而獨自活著麽,女人,就隻是藤蔓麽。
何當歸雖不服氣,可是推己及人,她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隻因她深深知道,她自己也和母親是一樣的,一生就指著那一個男人而活。在那個冠蓋滿京華的錦繡堆中,那個男人隻要多看她一眼,她的心就是甜的。彼時,她並不知道,那甜滋滋的蜜糖是有毒的。
揣著這些紛亂的思緒,何當歸在老太太的安排下溜到了一處安靜華美的寢房,美美地睡了一覺,心中滿滿地盛著她的蜜糖,從天亮睡到天黑又睡到天亮,醒來之後,丫鬟們魚貫而入,訓練有素地為她梳洗打扮,換上舒適的家常裙褂,讓她分外感動,這就是家的感覺吧。
等用過早膳後,老太太就過來了,先是跟她話了一會兒家常,問了她在王府中的生活,問了她的身體狀況,又著意瞄向她的小腹,問她可有消息了。她失落地搖搖頭回答說,昔年在水商觀傷了身子,大夫們都說她體質寒涼,不宜有孕了。老太太搖頭歎息。
何當歸記掛著母親的事,又跟老太太打聽青州來的那幾個管家是怎麽說的——那位何富翁已經把母親拋了六七年了,怎麽突然間就回心轉意了呢,這其中是否有什麽詭計呢?母親那樣遲鈍又軟和的人,獨自一個人去那人生地不熟的青州,是否會被別人欺侮呢?何富翁不要母親的這些年裏,他肯定又納了不少小妾吧,母親她沒有彈劾妾室的經驗,又跟何富翁久不相見,想必彼此之間一定積攢了不少誤會,在盛寵的妾室和疏遠的舊妻之間,何富翁會偏幫哪一方呢?
何當歸把這一股腦兒的問題傾倒給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拍著她的手安慰道,逸姐兒你且安心罷,老身已向幾個一同跟何阜出海的人打聽過了,那何阜確實是跑船賺了大錢,目前身家過萬,在青州定居是因為他早年家裏敗落時,有個小姑姑被賣去青州給人做妾。如今他姑姑爭氣,擠掉了正室,被扶正當了知府夫人,而何阜在青州安家落戶,也是抱著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想法。
何當歸一雙娥眉緊蹙,仍然為母親的處境而擔憂,她總覺得,何富翁從來沒有愛過母親。昔年是為了利用母親,或許還貪圖她的美貌,但是自從聽說她不能生育之後,那何阜立刻就看不上她了。何當歸旁觀者清,看得清楚分明,何阜和他的那一家子人,看向母親的眼神都是那種冰冷而鄙夷的,盡管何阜的老母和姐姐經常對著母親笑,誇母親是個賢惠人,可一轉身,她們唇角的弧度就變成了扭曲的冷笑。隻是當時九歲的她人微言輕,跟母親也是相處不久的“陌生親生母女”,那種關係敏感而脆弱,因此很多話都含在舌邊講不出來。
何當歸最憂心的是,當年母親供著何家一大家子人吃穿玩樂,那些人還那樣瞧不起母親,時隔多年,母親美貌褪色,連小肚子都豐腴了,不能跟何阜那些年輕美好的妾室相提並論,可以說,整個何家沒有一個人喜歡母親。就算母親頂著個羅府嫡女的光環入住何家,甚至執掌中饋,那樣美好的表象又能維持多久呢。母親的性子嬌氣,沒有多少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的經驗,眼見著日複一日,她的丈夫鑽進十幾歲的美妾俏丫鬟房中,母親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又能維持多久呢?那個何阜,他真的是母親的良人嗎?
老太太畢竟不是羅川芎的親娘,雖然看著川芎長大和出嫁,也同情憐惜她的遭遇,但是到底沒有那種親生母女之間才有的心連心感應。老太太隻是同情憐惜,而不是設身處地,所以,何當歸憂心的這些問題,老太太連想都沒想過,隻是反複地誇讚何阜有本事,有良心,何家時來運轉,感歎川芎終於熬出來了。卻從來都未想過,一個青春不再又沒有生育能力的女子,能否順利的從四季如春的南方移植到寒冷的北方,能否順利的紮根於土壤,從枯萎的舊藤中生出新芽新葉,攀上何阜那一棵善變的大樹。
就在何當歸想進一步跟老太太探討下母親的問題,請老太太一起想想對策的時候,老太太突然話頭一調轉,期期艾艾地說,老大川柏在濟南任上候補一個司庫的缺,等了半年了還沒消息,老二川穀在淮安……老三川樸在鳳陽……前哥兒在京城……前哥兒女兒燕姐兒的婚事……瓊姐兒的丈夫……芍姐兒的未婚夫……
何當歸的耳朵嗡嗡作響,聽著老太太從最初的磕巴語氣,漸漸越說越溜,越提越理直氣壯,何當歸恍然想到,原來她的母親之所以能從老太太那裏領到一個“價值兩千兩的百寶匣”,不是因為老太太要補償母親被二舅坑騙走的銀子,而是老太太在為家裏人鋪路打底,跟自己這個有本事的外孫女打好關係而掏的銀子。母親揣著金燦燦的百寶匣千裏尋夫去了,所以,她不得不在這裏為母親的百寶匣付賬——而且是十倍百倍於那隻百寶匣價值的長長一串賬單。
她是母親的女兒,為母親付賬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她不怨懟也不惱火,可是她的整顆心都跟著母親的馬車飛到了青州,什麽都不能再多想多看。誰能告訴她,她那腦筋不大靈光的母親安全抵達青州了嗎?明日有沒有盡職盡責的隨行護衛?母親到了那個陌生的新家,有沒有見到她多年前就名存實亡的俊美丈夫?
頭昏腦脹地揣著那沉甸甸的賬單,她馬不停蹄地趕回大寧,跟王爺銷假之後就鑽進自己房中,一邊對著賬單發愁,一邊焦慮地等待著來自明日的消息,時間慢得彷如蝸牛爬棋盤,一格一格又一格。
等到她把賬單按難易程度排好隊之後,明日終於從青州回來了,他告訴她,她的母親被何家休了,他已護送她母親重新回轉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