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何當歸聽得頭頂上方傳來蟬衣的聲音,勉強睜大眼睛抬頭去看,於是這個怪異的夢境抖了兩抖,撕開了一個小口子,從口子裏擠進了蟬衣圓圓的臉龐。
蟬衣舉著一個荷葉沿的淺水碗湊近,說:“喝藥了,喝了再睡,一口氣喝完!”
何當歸從小口子的裏側眺望著蟬衣,不解地問:“好端端的喝什麽藥?是什麽藥?”正說著,藥碗已經被塞進了她的嘴裏,所以她隻好被迫咽下了碗中酸酸甜甜的藥湯,然後又有盛著漱口鹽水的小碗遞過來,她也依樣漱過。
蟬衣一邊扶著她挪了位置,給她換過床單和小衣,一邊中氣十足地洪亮道:“剛才青小姐來過一趟,奴婢把大師姐的事講給她聽,她說沒關係,包在她身上了。然後她來看你睡覺,發現你不大對勁兒,口中念念有詞的說著什麽話,還撅著嘴巴扭來扭去。我們把你按住了,你就大叫什麽‘你們兩個人給我停下!再不停下,我就用石頭砸你們了!’嚇了我們一跳。”
何當歸腦中像被塞了一團棉花,遲鈍地說了一句:“剛才我喝的是,黃芪枸杞生薑湯?”
“對啊,”蟬衣點頭繼續道,“後來正當我們對你沒有法子的時候,二少爺來了,本來他聽說你在睡覺就要走,可奴婢記得他也在藥廬看了不少醫書,還經常跑來跟你借書,想必也懂點醫術,於是就請他來給你瞧瞧病。”
“二表兄……羅白及?”何當歸依舊遲鈍著。
蟬衣鋪好床單,把何當歸重新扶回床上,微笑道:“二少爺真是有本事,一摸脈就知道小姐你是染上了風寒,還來了月事,扭曲是痛經所致,我們一瞧你身下麵,果然見床單被弄髒了。二少爺熬好藥就走了,囑咐說要連吃十帖藥去一去寒氣,還說他剛學會做一種食補藥膳,專門治風寒的,晚上再給你送來,讓你留點肚子吃藥膳——話說小姐,你這回的月事提前了四天呢,往日都極準時的,難道是因為今天早晨溫泉泡多了?”
何當歸原本還不覺得身體有異樣,可此時一聽說自己染了風寒,立刻就覺得身子深重,目滯口澀。她深深蹙眉,心道,自從有了內力,自己的身體非常強健,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自己一旦生病,周圍總伴隨著不好的事發生。
上上次自己染了喉疾,連著咳嗽了半個月之久,忽而就聽說了母親從道觀回來路遇劫匪之事,雖然她本人沒事,不過卻折了一個奶娘,讓她著實傷心了一場。再上次自己也是染了風寒,不病則已,一病就來勢洶洶,整個人變得虛弱之極,結果就在龍舟會上被一支冷箭偷襲,穿著水靠的青兒幫她擋了一箭,驚險地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也就是這一次,讓她和青兒的關係有了質的進展,互道出了彼此最深的秘密。
總之,她漸漸忍不住生出一種想法,自己的病就是一種訊號,厄運降臨的訊號。無力地倒在菊花枕上,由著蟬衣一層一層給她加被子,她想了片刻,問:“老太太的貴客到了嗎?宴會開始了嗎?”
蟬衣笑道:“可問著了呢,小姐你猜老太太的貴客是誰?”得不到對方的配合,於是蟬衣揭謎道,“你還記得保定伯嗎?保定伯孟善!”
“保定伯又來羅府做客?”何當歸的鼻端溢滿了來自枕頭上的菊花幽香,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周圍彌散著點點的清茶香,那是孟瑄的專屬味道,昨天她才剛剛溫習過的。
蟬衣給她掖著被角,興奮地說:“不是保定伯,而是保定伯家的三公子和七公子,小姐你還記得那個俊得不像話的瑄七公子嗎?他幾年前曾在咱們府上短住過兩次,那時候他經常去旁邊的洗暢園找彭家公子玩耍,從咱們門口路過,引得咱們院子裏的丫頭都趴在門上偷看他。這次他又來羅府做客,我聽旁人說,他所到之處,咱們府裏的丫鬟沒有不停下手裏的活兒跑去瞧他的。”
何當歸雙眼發澀,打個哈欠閉上眼問:“旁人還流傳了什麽八卦?孟家這兩位公子來揚州做什麽?”
蟬衣搖頭:“那倒沒聽說,不過兩位公子都提到了小姐你,還一起提出要找你呢,於是老太太就讓石榴來喊你,可一看你發燒燒得不省人事,就空著手去回話了。”
何當歸蹙眉:“孟瑄和……孟瑛都找我?找我幹嘛?”
蟬衣孜孜不倦地作答:“聽石榴說,三年前七公子來羅府做客,曾跟小姐你下過一盤棋,還喝過小姐你泡的一杯茶,這一次舊地重遊,他立刻懷念起你的棋和茶來。而老太太想到你昨天肩膀受傷,不便見客,就婉言推拒了,七公子倒也還罷了,可那位三公子是個有名的棋癡,喜歡跟各種下棋高手對弈。三公子說他大多數時候都難從七公子手中求得一勝,此刻聽聞小姐你曾跟七公子下過棋,有過一勝一平的戰績,無論如何都要跟你討教幾盤。”
何當歸又打一個哈欠,召喚著剛剛被驅走的瞌睡蟲,朦朦朧朧地問:“石榴空著手去回話,老太太的客人被打發走了嗎?”
“嗯嗯,”蟬衣一邊放下紗帳,一邊否定道,“後來石榴又過來傳話說,那三公子聽說你病了,當即就說,不急在這一兩日,他可以等你病好了再下。不過石榴透露說,聽他話中之意,是不相信你有真才實學,而現在是怯戰所以裝病。”
何當歸哼笑一聲:“不愧是驍勇善戰的保定伯的嫡長子,天生就是鬥雞嘛,連見都沒見過我,就把我當成假想敵了。我幹嘛怯戰,我一個不學無術的深閨小姐,輸給他那樣的飽學之士也不算丟臉吧。唔,那個七公子有沒有說什麽?”孟瑄為何帶著他哥哥來羅府做客?反正不會是專門探望她的吧。
蟬衣答道:“七公子倒沒堅持找小姐你下棋,不過他轉著個茶杯,抱怨那茶沒有味道。於是,老太太就把府上教二小姐茶藝的兩個師傅召來重泡了茶,可他喝了還是不滿意,說上一次揚州之行最難忘的就是在羅府喝的那一杯茶,這一次喝不到就離開真是遺憾。”
何當歸無聲一笑,問:“那麽,好客的老太太聽了之後一定吃不下飯了吧?”
“小姐你真聰明,”蟬衣的麵部表情突然變得分外生動,捂嘴偷笑著說,“兩位孟公子覺得今日來拜訪的實在不盡興,於是說,雖然他們在揚州郊外也有別院,不過每日進城逛街路程遙遠,所以在他們滯留揚州期間,想在咱們府上借住兩天。老太太自然無不應允,唯恐怠慢了兩位孟公子,要把老太爺的聽竹院收拾出來讓他們住,可是七公子說他更喜歡從前彭家公子住過的洗暢園,於是老太太又滿口答應著讓人把洗暢園打掃利索,給兩位公子下榻。”蟬衣的表情仿佛撿到了金子,“小姐!洗暢園就在咱家隔壁,以後咱們就可以經常看見兩位孟公子進進出出了!聽說那三公子比七公子還好看呢!”
蟬衣等了半天都等不到何當歸的反應,還以為她已睡著了,正要點了安神香退出去,卻忽而聽得她問:“今天咱們院子裏有沒有來什麽奇怪的人?又或者,咱們自家院裏的人,有沒有誰看起來跟平時不一樣?”
蟬衣聽得大為糊塗:“不一樣?不一樣的隻有小姐你了,你突然生了這場大病,連嘴巴都病腫了。”
“嗯?”何當歸的手指撫過唇瓣,雙眼也應聲睜開,“你說什麽?我的嘴腫了?”
蟬衣從床頭櫃中取出玻璃鏡子遞給她看,說:“我和青小姐進門看你的時候,就見你撅著嘴巴,嘴唇紅紅腫腫的,青小姐還怪叫說,你是不是讓人親了。我讓她不要亂說,我告訴她你睡覺之前還是好好的,嘴腫肯定是生病病腫的。”
在蟬衣脆生生的話音中,那一麵冷光晶然的水鏡照出了一張櫻紅的小嘴,紅通通的腫脹著,若不是剛吃了幾斤辣椒,似乎就是之前被人狠狠允吸過了……難道是吃太多烤肉上了火?何當歸隻照了兩下,就將鏡子收於枕頭下,說:“我困得厲害,沒有天塌下來的大事,都不要來吵醒我,我要睡個夠。”想了一下又說,“我白天不慣一個人睡覺,蟬衣你在外間屋裏打珠絡陪著我吧。”
蟬衣答應著走去外間的木幾旁,從簸籮中拿出打到一半的水晶珠絡接著打起來,然後又兀自低聲抱怨了一句:“小姐你睡覺真不老實,方才來看時,你不光把被子蹬了,連寢衣都掙開了一半兒,屋裏還敞著半扇窗子,一不仔細吹了肩膀,回頭又要嚷嚷肩肋疼的。冬天的風就是大,之前我出去時明明插好了窗栓……”話音未落,隻見她家小姐從床上彈了起來。蟬衣嚇了一跳,捂嘴道歉說:“我吵到你睡覺了?你別急,我閉嘴就是了。”
何當歸搖搖晃晃地爬出床帳,匆匆蹬上軟鞋說:“我去如廁,你忙你的吧,不用理我。”
她跌跌撞撞地跑進淋灑間,關好門又放下門簾,攤開手心中的水鏡,細細照著自己紅腫的唇瓣,然後又去照她看不到的其他地方。水鏡停在她背後的腰的位置,那裏印著一個模模糊糊的手掌形狀的印子,她試著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個印子上……那印子的手指部分比她的手足足長了一寸,那是一隻比她的手大得多的手留下的痕跡!
……什麽樣的情況下,別人會把手用力按在她的腰上?
被高熱的病痛折磨著的頭腦一個冷激,她連忙丟開了鏡子,迅速脫下小褲細看,反複確認了她是真的來了月事,方長舒了一口氣。她又仔細地檢查了一回身體,確定除了那個手印,再沒有別的類似痕跡,而且身體也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才慢慢穿好了衣物,慢吞吞地重回內室的繡榻上躺好。
裹緊了被子,隔著床幔和重重珠簾遙望打珠絡的蟬衣,何當歸暗道是自己燒壞了腦子,才會冒出那等荒誕不經的念頭,守衛森嚴的羅府,怎麽會有采花賊光顧?怎麽能熟門熟路地摸到宅子深處的桃夭院?方才那個戴銀麵具的男人與跟她相同容貌的少女之間發生的事,不過就是一場春夢罷了,夢醒之後了無痕跡,如此而已。所有的痕跡都是夢魘壓身所致,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