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當初把槐花送去盧府時,隻考慮到了自己當下的問題,卻忽略了珍珠那一頭的情況,而且何當歸心道,珍珠和槐花是師姐妹,比自己和槐花的主仆關係更親近,自然會少些誤解,多點理解。
可是閉關的這幾日裏,何當歸回思過去三個月中,每次瞧見槐花時,她那比任何時候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臉龐,何當歸的心頭也忽而像被點透照亮了什麽——恐怕珍珠姐的心病,除了太善、前夫和薊老夫人母女,還有一個槐花!糟糕,自己的一時疏忽,怕是給珍珠姐添堵了!
何當歸喝著甜湯,心道,不知這些日子閉門不出,她可錯過了什麽重要戲份不曾。兩碗熱騰騰的湯圓下肚,她的雪顏有了一點血色,可蟬衣瞧得還是直皺眉,滿心不忍道:“小姐你要不要擦點兒胭脂再出門,這副麵容美則美矣,可白得太憔悴了,連我瞧著都不忍心了,何況是外麵那些提親的公子?”
何當歸遣走了石榴去向老太太回話,讓她跟老太太說一說“三小姐脫皮後變白變美”的神奇故事,於是石榴蹦蹦跳跳走遠了。
石榴早年吃沒煮熟的肉,生過一場大病,病後燒壞了腦子,別人都拿她當傻大姐糊弄,可何當歸不光不覺得她傻,還覺得她比很多人活得都明白,對她大而化之的性子頗為欣賞。後來,何當歸暗中找機會給石榴診脈,發現她的“傻症”是可以治好的,所以夜間偷溜進下人房中給她紮了幾回銀針。
幾次針石治療後,石榴的神情少了幾分茫然,多了點聰明伶俐勁兒,更加得老太太的喜歡,如今跟績姑娘一樣做了管事丫鬟,專管老太太的壓箱底嫁妝的鑰匙。在這個以老太太為尊的羅東府裏,一個老太太跟前說得上話的丫鬟,比董氏梁氏等正經主子更受人重視,於是石榴也成了眾人巴結的對象。
何當歸給石榴治病是暗中進行的,就連石榴本人都未察覺,可奇事出現了,病好之後的石榴一瞧見三小姐的臉就感覺親切,不自覺地想與她交好,所以雙方一來二去就成了比直屬主仆更親近的關係,不少家裏的最新消息都是從石榴這裏透過來的。
等石榴走後,何當歸衝蟬衣笑道:“擦胭脂做什麽?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的就是讓他們不忍心,這兩天清湯寡水的調息打坐,才有這樣病病弱弱的好臉色。”
蟬衣聽不懂這話的意思,隻覺得那個足智多謀的小姐又出現了,於是歡欣拍手道:“那咱們快出去瞧瞧,風家少爺是來為誰說大媒的吧!”
何當歸笑白她一眼:“傻丫頭,你見過哪家的小姐聽說有人來提親,就急巴巴趕去瞧熱鬧的?會讓人笑話的。”
蟬衣不解地上下打量她:“可小姐你穿得真隆重,這件羽翎毛製的大氅,你隻有過年去給你外祖父上香的時候才穿,今天穿這個……”蟬衣話語一頓,眼睛立馬睜大了,“小姐你要去祭拜故老爺啊?可今天才初三,祖祠還沒對外開放呢,就算對外開放,他們也不對咱們開放呀。”
何當歸又拿起火鉤撥火,把燒成一團焦炭的橙子敲碎,賣關子說:“與其小打小鬧的跟我二舅母鬥,還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讓她從老太太那裏徹底失寵,這樣我們以後就不會老覺得後頸涼颼颼了。上次她打你的那些板子我還記在賬上呢,今天我請你看場好戲。”
蟬衣聞言,猶豫道:“跟二太太的舊賬本什麽時候不能算?今天有英俊不凡的風公子來說媒,家裏還住著兩位倜儻不凡的孟家公子,”說著拿眼覷一下小姐的神色,發現沒有異常之後才繼續說,“小姐你可不要破壞了你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依我瞧,那位孟三公子就不錯,他聽說你生了病,還帶了一大堆吃食來探望你呢。隻是你說了不見任何人,也不肯吃東西,所以我和薄荷就分著吃了。”
何當歸回憶起孟瑛那敵意的眼神,不由感到奇怪:“他來探我的病?什麽吃食?以後別亂吃外麵拿來的東西,當心鬧肚子。”
“不會啊,我吃著可香甜呢,”蟬衣掰著手指曆數道,“糖皮蓮子菊餅、蓮子桂圓粥、芙蓉蓮子糕、蓮子杏仁方酥、蓮子燈香酥、蓮子蓉方脯、蓮子鳳凰卷、炸脆皮蓮子球、炸蓮子餡元宵!”
“蓮子?”何當歸偏頭看她,“大冬天的哪兒來的這麽多蓮子,夏天才長蓮蓬。”
蟬衣眯眼睛笑道:“孟三公子說他向大夫打聽過,小姐你的病適合吃蓮子,可以降火涼血,血氣涼了臉上就不脫皮了,所以他托人從南邊兒捎來了幾斤鮮蓮子,連夜讓點心師傅做了又親自給你送來的呢,他真有心。”
何當歸低頭默思片刻,方笑道:“小姑未嫁身如寄,蓮子心多苦自知,他這是在嘲笑我寄人籬下,自作自受,自嚐苦果呢。聽說這孟瑛也是個常去戰場上殺敵的小英雄,怎麽說話做事都拐彎抹角,娘娘氣氣的。”她這個敵人豎得真是莫名其妙,突然就這麽被人惦記上了。
蟬衣掩口低呼:“不會吧?那些蓮子又甜又多汁,一點兒也不苦呀!”而且孟三公子臉上的笑比冬天的太陽還耀眼,照暈了一院子的小丫頭們,分明對小姐充滿善意嘛。
兩人講著這些話的時候,天光已然放得大亮了,院子裏也開始有丫鬟嬤嬤來回走動,掃地開門。少頃,薄荷走進來,半掩了門低聲說道:“小姐,三房的三太太又讓丫鬟給你送酸梅湯來了,我照你一貫吩咐的,給了那丫鬟兩吊錢,說你起床起得晚,等你睡醒了我監督著你喝完。見她拿了錢走了,我就把那酸梅湯倒進南牆角下的小花貓碗裏了。”此時何當歸剛好回頭,玉雪晶瑩的側顏嚇了薄荷一跳,張了兩下嘴,一向伶俐的嘴皮子不聽使喚了。
何當歸伸個懶腰,回憶道:“三太太上次給我送湯是五個月前,也是讓她的丫鬟親手端給我,親眼看著我喝下去才行。我借口去更衣,轉身在窗戶縫裏吹了一縷迷煙把那丫鬟迷倒了,等她盞茶工夫醒了,隻道她自己打了個小盹,端著空碗就回去交差了。這近半年都沒再收到‘幹娘’的愛心酸梅湯,我還以為她把我給忘了呢。”
蟬衣也壓低聲音問:“小姐,那湯裏究竟放了什麽東西?三太太為什麽要害你?才第一次見麵,你認她當幹娘的時候她就出手來害你!”
何當歸搖搖頭:“我也不知那是什麽東西,所以才讓小花貓幫我嚐嚐味道,如今尚未瞧出什麽。”這才是最讓她心驚的地方,以她的見識和對世間千千萬萬草藥的認識,以為除了遊曆天下、多識異草的柏煬柏,不會有人比她更懂草藥,可她三舅舅的那位續弦夫人,居然給她出了一個難題。而且三太太梁氏的來曆不明,動機不明,態度不明,至今還是以一個謎的姿態,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靜悄悄地窺望著。
不多時中午就到了,蟬衣問何當歸想吃點什麽,何當歸不想把自己吃得太紅光滿麵,可出關之後聞見小廚房中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味兒,又忍不住一陣神往。為了不功虧一簣,讓這兩天的努力白費,她決定出去溜達一會兒,掐算時辰,距離孫氏發現那件物什還早,坐在院子裏消磨時光,還有可能撞上各個院子來探病的人,出去避避正合適。
何當歸取了麵紗戴上,避開院裏的人,從側門溜出去,繞過大路,專揀無人的小道走。年節下的羅府有兩個最清淨的地方,一個是老太爺的聽竹院,另一個就是羅白前的其錄園。何當歸前幾日剛在聽竹院後麵的苦竹林受到驚嚇,此刻不想往那邊去,於是就抄近路走到了其錄園,想看看羅白前的精神狀態好點沒有。
羅白前患的是“驚風捩心疾”,這種病例非常罕見,何當歸隻在書裏讀到過,從未見過有人得這樣的病,羅白前這是首例病例。而且有一回,何當歸跟廖青兒提到羅白前的症狀的時候,廖青兒卻一副很懂行的樣子,說這種病基本上是沒得救的,隻會越來越嚴重,在她老家,這種病叫做“人格分裂症”。
由於青兒事事精通,事事稀鬆,所以何當歸也是半信半疑,沒把羅白前當成絕症病人,依然經常暗暗潛入藏書閣,在各種古籍中尋找著她從前讀過的這種病症的救治辦法。
簡單的說,羅白前有時候是羅白前,有時候卻自稱他名叫齊川,是個深山古刹的小和尚,法名一得。他自認是齊川的時候,聲音也跟著變稚嫩了不少,眼睛也是忽閃忽閃的水汪汪的樣子。不過沒人覺得這樣的羅白前可愛,反而有種說不出的令人發怵的感覺,因此,每當羅白前變成這樣的時候,羅府的人都會慌慌張張地避開他。
何當歸一直都對親表兄羅白前無感,既不仇恨不討厭,也沒有什麽親情可言,不過有時候,寄住在她院裏的竹哥兒會要求見爹爹,每次都還拉著何當歸一起去。要是逢上羅白前發病,竹哥兒總是嚇得大哭,竹哥兒一哭,“小和尚”齊川也跟著哭,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對著何當歸抹眼淚,使她有些無奈。
再加上羅白前在羅府雖然身份尊貴,卻沒有什麽人心疼他,親娘死得早又死得慘,嫡母趙氏不疼他,妻子董氏每次在他病發的時候都立刻避開他,口中還冷諷他是“色膽包天,自作自受”。大老爺和老太太對羅白前的病也束手無策,把希望全寄托在第一神醫老太爺的身上,可偏偏老太爺羅脈通已經三年雲遊未歸了,先後派出去幾波近百人明察暗訪的在各地尋找,至今沒有消息傳來,連老太爺是生是死都沒個準信。
所以,何當歸對患有“人格分裂症”的羅白前生出一點同情,就對他的病格外上了點心,三年來一直風雨無阻的悄悄為他瞧病。不過她基本不在他正常狀態下露麵,隻有“小和尚”齊川冒頭的時候,她才以大姐姐的姿態出現,在與他的攀談中了解他的病況。
走到了其錄園的後門,何當歸伏在門框上聽了片刻,以確定裏麵沒有閑雜人等,可她卻聽見了一句驚人的話——
“王爺,何當歸這女人實在很古怪,你真打算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