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諾詫異道:“你還想念何阜的母親?莫非,當年她對你很好?”
何當歸啞然笑了:“他們對左鄰右舍都那樣壞,怎會對我一個年幼的繼女有什麽好臉色,不過聽舟逝你形容得這樣精彩,我隻用聽的實在不大過癮,想著要是能從怡紅院中喝茶,轉頭往樓下一看,就看到昔日故人為生計奔波,那才叫痛快呢。”
常諾聞言思忖著說道:“這也不難,我叫人貼補那個牽鐵鏈的下人一些盤纏,讓他帶著那四人來揚州一遊,等清逸你看夠了再放他們回去。”
“那就多謝啦。”何當歸望著屏風另一側的影子笑了。
常諾不放心地囑咐說:“你遠遠看幾眼就罷了,他們可是帶疫病的人,全身都紅疹密布,甚是怖人。那種疫病已爆發了一冬,雖然不易傳染,隻有親密接觸才傳染,可卻極難治愈,連玄餘都拿那種疫病沒轍。”
“哦?”何當歸歪頭,“齊神醫妙手回春,竟也對那疫病一籌莫展?”口中這樣問著,她手下突然迅速地取出鬥篷內襯中的小布包。還好,今天隨手帶上了她的妝匣,可以隨時隨地變裝,否則被關在經閣,不知什麽時候就被常諾和朱權強行摘走麵紗,露出她的“真麵目”來。
常諾奇怪地看著屏風後一陣搖動的影子,不由自主地站起走近,問道:“清逸你怎麽了?讓我瞧瞧你病成什麽樣子了,也好回去跟玄餘討教下你的怪病。”
“你別過來,”何當歸連忙喝止道,“我突然覺得熱,正在脫衣納涼,連鞋襪都脫掉了,你確定你要看嗎,按照你的‘江湖規矩’,你豈不是要拿刀紮自己的腳。”見成功喝止了屏風那頭的影子,何當歸鬆一口氣,背朝屏風開始化妝,同時腹誹道,常諾說的那種“江湖規矩”真的有人遵守嗎?看到了女子的肌膚,就揮刀自殘謝罪?世上男子通常都會選擇順手撿便宜,多收一個小妾吧。
她打開明晃晃的玻璃鏡子,鏡中映出一張“絕色傾城”的失血容顏,那些被麵紗遮住的部位,“長”著大大小小紅通通的痘痘,即使是這樣貼近鏡子瞧,都瞧不出一絲破綻。這個絕妙妝扮,是她在孫湄娘院子裏藏身暗處,觀賞眾人舉著鐵鍬鋤頭刨地的奇景時,突然萌生出的好主意。原本她打算扮的病病殃殃,讓朱權放鬆警惕,或生出點憐憫,給她一點轉圜的時間,這一點時間對她非常的重要。
可是這樣的計策,是基於常諾口中的深情朱權製定的,雖然她打心眼裏不信此事,可還是想打張同情牌,搏一搏運氣。反正她比朱權弱了幾十倍,偶爾放低姿態,示弱於他也沒什麽丟臉的。然而,今天下午,聽朱權對齊玄餘提起她時那種時而漠然冷酷,時而又咬牙切齒的語氣,根本和“深情”沾不上邊。
再聯想到那日他用幻夢操縱自己,欲行不軌之事的行徑,何當歸突然想到,朱權對女子的儀容要求非常高,女人不要說老了胖了醜了,就是不夠整潔,不夠清爽,都會被他深深嫌棄。那個時候在王府中,有不少姬妾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雪藏,還有幾個人是到了麵上多生油的年紀,加上飲食不當,洗臉的方法不對,以致麵上生痘。痘痘又不是什麽絕症,過些日子痊愈的可能性也很大,可朱權卻將所有長痘的姬妾都送去小南府,再不跟她們相見。
何等悲哀,隻是幾顆痘,就葬送了那些女子的一生,一輩子被軟禁,守活寡。何當歸在寶芹閣蹲點兒看好戲時想到了這些,為那些女子歎息不值的同時,又忍不住掩口吃吃笑出聲來。她跑到孫湄娘的梳妝台前,擇了幾樣脂粉,給自己化了個惟妙惟肖的妝容,比照著羅白瓊長痘長得最多時的那一張臉,把自己的清顏妝點得慘不忍睹。
想到好色的朱權貼上來揭她麵紗,受到驚嚇的表情,她就一邊化妝一邊笑。她的化妝手藝是從柏煬柏的易容術中精簡提煉出來的,就跟一張假麵差不多,即使上手摸都摸不出破綻,一定第一時間嚇退朱權,從此都不敢再來揚州鬼混,哪怕他記起了上一世的美姬何嬪,也無法從她身上找到影子。
如今,聽說朱權身邊的“第一神醫”齊玄餘對北方盛行的疫病毫無辦法,她立刻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讓朱權以後連她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隻要她“得”過一回疫病,那麽即使以後痊愈康複,朱權也不會再與她有什麽親密舉止,他就是那樣一個有潔癖又謹慎小心的人。
常諾缺少與女子打交道的經驗,他看著屏風上影影綽綽微動的少女,擔憂地說:“你生著病怎麽還亂脫衣服,仔細著了涼又病上加病了,你等著,我去給你尋幾床棉被搭個地鋪。”說著身形一展,從頭頂的氣窗羽箭一般射走了。
何當歸心道,常諾如此單純又熱心腸的人,竟然被朱權蒙蔽,陪著朱權一起做著王霸皇權的美夢,到頭也沒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一個朱權,毀壞了多少人的人生。
她的化妝手法很嫻熟,隻盞茶工夫就化好了一張長痘又長紅疹,連手臂和胸口都長紅疹的妝容,穿好衣服又戴好麵紗,她開始考慮著收拾了孫湄娘之後,是繼續留在羅府等京城的聖旨來傳老太爺進宮,還是帶著母親脫離羅府,另辟蹊徑去京城寶地撿寶。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她的耳中,聽起來很想是有人躡手躡腳地在接近這裏,她正要起身察看情況,一個亮綠錦緞包裹的團子狀物什已攀上了她的膝頭。
“姑姑!姑姑!”
竹哥兒一邊叫嚷著,一邊攀著她的膝頭爬,想要坐進她的懷裏。
何當歸歎口氣,這小子三歲時十幾斤,張臂讓她抱,她見他白胖可愛就抱了。誰知這一抱就把他抱出了癮,如今這小子七歲,吃得太好,像白麵蒸饃一樣蒸到了四十斤,還是成天要她抱。就算她是大力士,也不想成天抱著個四十斤的胖兒子啊。
手臂一攬,把團子攬上腿來,見這胖小子掛著一道鼻涕牛牛,她取出手絹,掩住他凍紅的鼻尖,問:“你怎麽找到經閣來的?你怎麽進來的?”
竹哥兒擦淨鼻涕,在她的懷裏扭動如蠶,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轉頭看見小幾上的點心,撒嬌道:“姑姑,我要吃那個,你喂我吃喂我吃!”說著伸出短短的胳膊,環住何當歸的腰身,幸福一笑,“姑姑你終於肯見我了,這幾天看不見你,我連過年的鹵煮全套和炸饊子都不想吃了,這兩天餓得肚子老叫,就是不想吃飯。”
何當歸也懷抱住他,調整他的坐姿,首次發現這小子的腰都賽過自己的腰粗了,照這樣吃下去長下去,估計所有人都會把他當成大夫人趙氏的親孫子……比起韋哥兒尖嘴猴腮、敏捷如猴的樣子,竹哥兒實在圓滾過頭了,小時候毫無差別的一對雙胞子長成一猴一豬的兩種形態,兩相比較,她倒像是疼孩子的親娘,董氏倒像是個刻薄後媽了。
“竹胖,你怎麽進的經閣?”何當歸喂他吃了塊兒點心,又重複她的問題。“竹胖”是兩人私下相處時的稱呼,是何當歸突發奇想給他起的乳名。
於是竹哥兒把他的冬夜曆險記細細道來,怎麽逃出桃夭院,怎麽艱難輾轉地尋到這裏,怎麽穿過狹小的地窗到達屋內,最後,他攤開白胖的手心,遞給她一張皺皺巴巴的字條,說是青姑姑的貼身丫鬟今天晚間送來的,反複說一定轉交給她。
何當歸打開字條,立刻皺了眉頭:“字跡全都花了!一個字也看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呀!”竹哥兒傻笑地嚼著滿嘴的點心,仰頭看了一眼字條,略有抱歉地說,“字花了!一定是讓我的手汗抓模糊了,對不起啊姑姑,我來這裏的路上被好幾隻大貓攔路,那些貓壯大如虎,長得跟我一般高,我差一點兒就沒命來見你了。”
何當歸一直掛心著青兒和珍珠姐這些日子的情況,遣人去了兩趟盧府,都找不到正主,據說盧府裏麵非常之亂,熱鬧得有如一群鄉下人趕早集,何當歸聽後又疑惑又擔憂。現在,好容易收到了一張指名交給她的字條,上麵寫著三行蠅頭小字,可是卻被竹哥兒小胖手的手汗打濕了!
何當歸氣惱地看著被雞肉卷噎得直翻白眼的竹小胖,有一種抓狂的衝動,她怎麽養出這麽一個倒黴兒子來!如此關鍵的一張字條,青兒的丫鬟怎麽交給了這隻小胖子!足月不見,珍珠姐她無恙吧?
何當歸耐著性子問:“竹胖,這張字條你有沒有給蟬衣和小遊看過?你自己有沒有看過?”見胖臉點頭,說“我看了”,她欣喜道,“快,背給姑姑聽聽!”
竹哥兒繼續抱歉:“對不起啊姑姑,我一路上受驚過度,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何當歸看到竹哥兒胖臉上的一對狡黠的黑眼珠轉出一輪精明的光,有點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又是來的哪一出?
恰在此時,何當歸聽見外間有腳步聲響起,於是立馬捂住了竹哥兒蠕動的小嘴,揚聲問:“對了,風公子,何阜如今被關押在牢中,他還不知道他家人的近況吧?”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悶哼作為回答,她忍不住開懷一笑,貝齒咬唇,慢慢道,“煩公子你找個好時候,把這些新聞透露給他,叫他有空給家裏人唱聲佛號。”
屏風外的那個男聲優雅低沉,卻不屬於常諾:“好啊,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