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悚然轉回頭去,覺得有什麽布料樣的東西蒙在了她的臉上,連忙抬手抓掉,同時仰天大叫:“來人哪,快放我出去,誰把我放出去,我重重有賞!”
可是就在仰臉的一瞬間,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臉上,有一塊帶著奶香味兒的布料,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向前急速奔出,臉上有不斷地撞上各種各樣的東西。她抱著頭,原地跳腳,一跳才感覺到,下麵有什麽東西拉扯著自己的裙裾,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都有。她極力掙了兩下,依然被手樣的東西死死拉扯著衣裳,而後,那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再次在麵前響起,“娘,你的花裙子破了,是他抓的!”
後麵也有個相似的娃娃聲,“不,是他,是他抓壞的你的裙子,娘!”
“嗚啊——”左邊響起嬰孩的尖聲哭泣;
“咿呀——”右邊響起了嬰孩尖銳的叫;
前方是“你的花裙子破了”;
後方是“娘,你的肚子裏麵更暖和,讓我鑽進去躺躺!”
孫氏眼前一片昏黑。
鼻端縈繞的那股鬆香氣不止沒有鎮定的作用,而且讓孫氏全身冷汗直流,她明白,這是她從前墮胎墮掉的那四個小嬰兒又回來找她了!這個念頭讓她驚恐而絕望,聽得前方的小孩聲音說,“娘,我是老大,你抱抱我吧!”
孫氏知道這個老大是何敬先的種,心中發恨,一腳狠狠向前踹去,卻隻踹到了石頭一般紋絲不動的東西,崴了她的腳趾,疼得她嗚哇大叫。那小孩的聲音笑道:“娘你忘了,爹可是練家子,功夫高的很,我也生來就帶鐵布衫,你要將我生下來,我今年十八歲,跟你一般高了呢!”小孩的笑聲尖銳刺耳,“娘,你摸摸,我長了兩個腦袋呢,比一個腦袋的人聰明!”
孫氏三魂七魄盡散,跟何敬先有過一個孩子的事,除了她自己,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最最讓她血液冰凍的是,當年墮胎後,她真的在那團血肉之中揀出兩個腦袋狀的物什,不知是個怪胎,還是兩個嬰孩尚未來得及分開……原來,真的是個長了兩個腦袋的怪胎!
“呀嗚——”孫氏發出一陣嗚咽的哭叫,“饒了我,放過我,是你爹的錯,你去京城找他!”
前方嬰孩的聲音消失了,其他三個方向上,又傳來高高低低的小孩的笑聲,“娘,你也摸摸我,我的爹也是個高手,生的我四個腦袋,走路不怕撞牆!”“我有六條腿,六條腿!”“我有八隻腳,八隻腳!”
孫氏覺得自己仿佛走進怪物堆裏了,抱著頭尖叫不止,忽而又覺得臉上很癢,抓了兩下,越抓越癢,還抓下了一把皮屑。她隻道上一次沾毒石粉而染上的“脫皮症”又發作了,這種脫皮症發作時幹燥刺癢,隻有浸在水中方好過一點,否則幾下就會撓出個大花臉。而她依稀記得剛才祠堂入口處放了一盆水,於是朝著那個方向撲去,腳踢上了個東西,耳邊聽到水聲,她連忙彎腰,摸到了木盆的邊緣,將臉浸了進去。
等沾上那盆中液體,她才覺到那根本就不是水,粘稠滑漉,腥臭難聞,不是血是什麽!恰在此時,耳後又響起小孩兒的笑,帶著放蕩的快意。
孫氏怪叫一聲,將一盆東西向後潑出,要將那些妖孽之物統統澆滅、澆滅、澆滅!一盆東西潑完之後,室內陷入一片死寂,孫氏氣喘籲籲地笑了,“哈哈!”漸漸,她笑得歇斯底裏,“哈哈哈……”死東西全都澆散了,以後再也不會纏著她了!
她一邊笑,一邊向前摸索著走,一直走到香案邊,祠堂裏怎麽可能沒有火石火折子呢?隻要點燃了火光,那些邪物就不敢近身了,哼,誰敢再拽她的裙子,她拿火燒誰的頭!手摸啊摸,果然摸到一小根薄薄的火折子,她彷如找到了命一般,將火折子攥在手中,慌不迭地掰開一些,一小簇黃色的火焰跳躍在眼前。
然而,這一點火光帶來的並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死亡的恐怖!
眼前的景象猶如一個真實的人間煉獄,將血淋淋的恐怖將她網羅住,這裏根本不是羅家祖祠,所以根本不會有羅家祖先保佑她——當然,羅家的那些死鬼怎麽可能保佑她呢,她弄死了羅川穀至少六個沒出世的孩子,還給他所有的妾灌了絕育藥,羅川穀的那些美妾一定都恨毒了她吧。
這裏是一個陰潮低矮的小石屋,沒有窗也沒有門,隻有她手中那一小片提供一線光亮的火折子,照亮了滿地的血汙,肚腸,血肉,斷肢,屍塊!這些東西鋪散在一地的小孩衣物、鞋帽中間,上麵淋滿了腥臭發黑的汙血,直欲叫人作嘔。見此情狀,孫氏拿火折子的手一抖,長的那一半紙殼立刻掉在地上,去找時,已浸在汙血中不能用。
於是,她就隻剩手中小小一段帶來光明的東西了。盡管眼前景象是她生平所見最可怕的,但她還是想讓視野中有一點光亮,那些未知的恐懼,看見總比看不見要好。她轉身去找剛才撿到這火折子的地方,想要找更多的火折燈燭,卻苦尋不得,再次回身時,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地上的一隻斷掌……好像動了一下。
孫氏哆哆嗦嗦地護著那點火光,往那個地方照了照,那隻斷掌也沒叫她失望,立刻站起來擺動一下,回應她的關注。
孫氏鬼叫一聲,聲音在室內回蕩,又招來了潤香那瘋狂的“死……死……”聲,以及各種小孩的“娘……娘……”“嫡母……”“二太太……”“殺人魔……”“孫湄娘……”“還我命來……”的交疊回響的聲音。
孫氏急火攻心,喉頭有如烈酒在燒,嘴裏也冒出了腥甜味,突然瞧見地上有一根粗大的人腿骨,依稀是她院裏的那根,吐著血尖促地笑道:“道長說了,人骨可以驅鬼辟邪,是我的護身符!”說著撲過去撿起來,向四周揮動著,口中不斷嘶聲叫著,“打死你們,讓你們再來纏我,打死你們,打死你們……你們死了活該,休想拉我墊背!”
最後的一點火折子被甩出去,掉在汙血中熄滅,下一刻,上方垂下一個繩套,掛住了孫氏的脖子,越收越緊。潤香的聲音附耳響起:“孫湄娘,我會盯著你,一直盯著你,我和我的孩子都會盯著你,直到你死,直到你死,死……”
孫氏哭叫道:“放過我吧,求求你放過我吧,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我給你做法事超度,我給你燒金箔銀元寶!”
潤香又貼著她的耳朵,陰險而低緩地說道:“舌頭,我要你的舌頭。”
孫氏雙手死抓著脖子上的繩套,用力地搖頭哭叫,邊哭邊求道:“求你放過我吧,我知道錯了!這樣吧,我把所有的錢全燒給你,再給你蓋廟宇塑金身!”
繩套收緊,像釣魚的線一樣越提越高,將孫湄娘像魚兒一樣釣起來,空氣中滿滿的全是死亡的氣息,孫湄娘厲聲哭叫,雙腳在半空中亂蹬一氣,耳邊還是潤香怨毒的聲音:“我要舌頭,還我舌頭,不還我舌頭,你就一直這樣吊著吧。”
孫湄娘被粗麻繩的套子勒得眼冒金星,眼中耳中腦中皆黑紅一片,極度錯亂之間,她一狠心,竟真的學著潤香那樣子,咬掉了小半截舌頭,狂笑著含混道:“放……哦……啊……去……哈哈!”
潤香的鬼魂倒是非常守信用,立刻就鬆開了勒著她脖子的繩套,將她放落在地上,還給她點上了燈。孫湄娘的口中劇痛,流出大量的鮮血,眼前也一片朦朧,轉瞬就昏死過去。最後一幕,感覺室內回蕩著“噠噠”的腳步聲,有一道青色的裙影在眼前一蕩,一蕩……
石室外的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口中的字句支離破碎:“賤婦……淫婦……害了川穀……跟別人的孩子……”
何當歸從室內走出來,安慰老太太說:“老祖宗息怒,還好這一次讓她原形畢露,自己道出了實情,連她院子裏的那些人骨,也是她從邪道士那裏弄來的邪物,還妄圖栽贓給別人,阿彌陀佛,真是一場罪過。”
績姑娘走上前,捧來一張按著血手印的“認罪狀”,上麵書明了孫氏犯了七出中的“不順父母、淫、妒”三樁大罪,其中以“淫”為最甚,與男人私通後珠胎暗結並墮胎,次數達四次以上。而且,何當歸模仿的那第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自道他自己“十八歲”,而孫氏竟一點都沒有反駁——十八年前,孫氏還沒有嫁進羅家!她哪兒來的孩子!
老太太氣得全身抖動,說不出話來,而一旁的一個白衣男人問:“何小姐,你如何得知,孫氏十八年前墮過一次胎呢?”
何當歸解釋道:“當年孫氏找我母親要墮胎藥,還坦言告訴我母親,那是她第四次墮胎了,怕身子吃不消,因此,要我母親給她弄些補身的藥。當時,我曾聽到孫氏在無人處自語,說出了這些事,隻是我當時一個九歲孩童,人微言輕,隻能將秘密藏在心中。”說罷低頭歎息。
績姑娘幫老太太順了幾下胸口,老太太才舒一口氣兒,說出了話來:“三叔,關少爺,這個惡婦的言行你們也都看在眼中了,煩勞你二位在這張狀紙上署個姓名吧,來日,老身也好將拓印件投遞給孫家,讓他們看看,他們教出了一個什麽樣的女兒!”
羅西府的堂老爺羅杜衡,是羅杜仲的三弟,今年五十八歲,身骨幹瘦,麵無三兩肉,如今新喪了發妻熊氏,在家裏治喪,被老太太差人請來做個見證。他點頭道:“大嫂放心,我署名之後,再留書一封,寫明今日所見一切,諒他孫家出了這樣無恥的淫婦,也沒臉再上門找咱們的麻煩!”
他一開口,聲音嘶啞如風箱,帶著微喘,引得何當歸多瞧了他兩眼,這位上一世僅遠遠見過兩次的西府堂老爺,據說他早年身體不好,不能人道,隻有一女羅川椒,兒子羅川烏是從族親中過繼來的。而這樣一個身體有隱疾的羅杜衡,卻收藏了三十多位嬌媚妾室,比他兒子的妾室還多……如今看來,這個人冷靜正常,眼神中隻有清明正氣,全然不像是那麽荒淫無道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羅杜衡身旁的關白也點頭道:“義不容辭,我也當署上名,留作見證,老太君你息怒吧,保重身體要緊。”他是去羅西府吊唁的賓客,因為跟東府西府的關係都很親近,所以被一同請來做個見證,第三方的見證,比羅西府的堂老爺羅杜衡更管用。
老太太連連搖頭歎氣道:“如此,就有勞二位了……真是恨煞我也!竟將這樣的賤人娶回家,還高高捧了她十幾年!”大喘兩口氣,略平複之後,她又著意叮囑了關白,請他不要對外宣揚此事,以免令羅家家醜外揚雲雲,得到了關白的鄭重保證,絕不對旁人泄露半個字。
等羅杜衡和關白雙雙告辭後,績姑娘問:“老太太,現在要怎麽處理二太……孫氏?”
老太太尚未說話,何當歸突然軟倒,被後麵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接住,但見她雙目緊閉,麵紗之外的額頭煞白,凝著一顆顆的汗珠。績姑娘焦急道:“怎麽辦?三小姐她又發病了,一定是在經閣裏凍出來的。”
老太太沉吟道:“就按照‘祖宗留書’中的辦法,再把她抬到祖祠的床榻上去,焚香請祖宗救她!”
說著,老太太率先走出兩步,又回頭道:“還有孫氏——”揮一揮那一封寫著“楹門昭示,一本家媳婦乃古今罕見之毒婦,羅門有此婦乃家門之大不幸,應責令其在祖祠門前叩首千,而後將其囚禁在經閣中悔過”的祖宗留書,她沉聲吩咐說,“將孫氏拖到祖祠門外,讓她磕一千個響頭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