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寫明了潤香死狀和遺言的紙條,是何當歸前日在屋裏閉關,推窗戶喊蟬衣要米粥喝的時候,從窗戶縫裏掉出來的一張小紙條。她不知是誰夾在那兒的,也不知那人將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用意,不過實在為潤香感到深深悲哀,有意給她討回一個公道。
聽說潤香是孤兒,無父母家人,跟其他仆婢的關係也不好,隻有一個情郎張先,究竟是誰將潤香的死訊傳遞給她呢?那人究竟是同樣想為潤香伸冤,還是設了一個陷阱叫自己踩呢?
何當歸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件事,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孫湄娘的命徹底到頭了,就算她還能活下來,那往後的漫漫歲月裏,除了苦竹林深處的那一口井,她什麽地方都不能去,除了她好女兒羅白瓊的悲慘遭遇,她什麽都得不到。孫湄娘倒台的這樣快,羅白瓊要慢慢走向滅亡,才不會讓人心裏太空落……
耳邊依然持續不斷地傳來“咚!”“咚!”“咚!”的磕頭聲,一下又一下聽得何當歸心中甚是愉悅,為了這個聲音,她從另一個時空奔過來,等了三年多才聽到,如今夙願得償,隻覺得就此離開羅家這個是非地,她也沒什麽非常掛心的事了。
“啪嗒!”何當歸躺的臨時床鋪一角塌陷,立刻就有家丁從外麵奔進來,拎著磚頭重新墊床腳。
那個家丁年紀老邁,臉上沾著香灰,是何當歸熟悉的臉,是她今晨親手做出的一張臉。何當歸蹙眉,低聲問:“馬三,你搞什麽鬼?為何打斷我的床腳?”
孟瑛用磚頭墊著床腳,悶著頭低聲道:“是不是太狠了?有那麽大的仇嗎?”
“……有。”
“喂,她是個孕婦,又是你的舅母,”孟瑛當然不信何當歸的仇深得要報到這種程度,勸說道,“我其實也很討厭這個女人,可這也太慘了點,我從未見過比你下手整人的法子更狠辣的女人,是不是該收手了?”他仰臉看她。
何當歸從方才那種愉悅的心情中抽神回來,對上孟瑛蒼老的桃花眼,一字一頓地低聲道:“這些是我應得的,也是她該付出的代價,隻少不多,跟你沒關係,你走。”
孟瑛的話從牙縫中吐出來:“我是為你好,怕你入了魔障,難以回頭。”
何當歸冷聲道:“三公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執意要留在羅家,也不明白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麽像個女人,喜歡將鼻子湊到別人的家事上亂嗅,不過假如你還想複原你的漂亮臉蛋,就別在這裏礙我的眼——我的好戲才唱到一半兒呢。”
孟瑛盯著何當歸不帶感情的雙眸,脫口而出道:“你真是個冷酷無情的女人。”
“你走,別讓我再說第三遍。”何當歸不耐煩地驅趕他。
孟瑛恨恨咬牙:“段曉樓怎麽會喜歡上你這樣的女人,我瞧著連羅白瓊都比你好一些。何當歸,我一定將你的所作所為告訴段少,好讓他看清楚你的真麵目,對你徹底死心。”
聞言,何當歸麵色急變,立刻從紗幔中衝出來,拋給孟瑛一個冷冷的眼神,然後她轉身穿過側門和後堂,柺出長長的回廊,一路走到了祠堂後的小樹林,腳下走得極快。孟瑛也跟在她後麵,丟下祠堂中仍然在“被磕頭”的孫湄娘,在無人的空曠小樹林中停下來。
何當歸猛然回身,冷冷地望著孟瑛,問:“真的是孟瑄派你來跟著我的?你什麽時候最後一次見段曉樓?在京城,還是在揚州?”
孟瑛研判著她情緒激烈的眸子,以及頻頻起伏的胸口,得出了他的結論:“我一提段少你就突然變臉了,我提瑄弟的時候,你總是很平靜,還對瑄弟的兄長我這樣無禮,原來,你根本不喜歡瑄弟。原來,你的這種情緒是專屬於段少的。”
何當歸錯開孟瑛的目光,去看遠處一段光禿禿的枝椏,重複她的問題:“是孟瑄派你來跟著我的嗎?”
昨天夜裏,孟瑛執意要留在經閣,還不惜自毀形象,穿上了家丁的藍布衣。她雖然覺得有些怪異,孟瑄走就走吧,怎麽讓個愣頭青孟瑛來給她做跟班?
上一次三人會晤,她跟孟瑛就鬧得非常不愉快,孟瑛開頭就找茬挑釁,瞧她極不順眼,還斷定段曉樓和朱權的那些不正常行為,都是被她蠱惑所致。第二次再見,孟瑛沒禮貌地將孟瑄一把拉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就這樣,她跟孟瑛沒有更多的接觸,幾乎是兩個有嫌隙的陌生人。孟瑄怎麽將他的兄長派來,做這樣的差事?
不過,她轉念又想過,或許孟瑄不放心羅家住著個朱權,擔心她跟朱權諸多糾纏,所以才讓他兄長來監視她,不讓她去找朱權,也不再冒險去做那些偷聽行徑,畢竟不是每次都幸運的有人搭救她。
因此何當歸都沒有嚐試驅趕過孟瑛,就順從地將他留下了。經過一場長達“一年”之久的幻夢,見到了來自三年後的孟瑄,還收了他的玉佩和信,她已經暗下決心,要遵守在第七境中對孟瑄的承諾,對現在的孟瑄好,嫁給他,做他的守護星。孟瑄既然有此安排,她就順從他的意願吧,何必讓他多費神操心她呢?
可是現在,孟瑛突然又提起段曉樓來,還說什麽“我一定將你的所作所為告訴段少,好讓他看清楚你的真麵目,對你徹底死心”,難道段曉樓還沒有死心?難道段曉樓人在揚州?難道孟瑛見過他?難道……派孟瑛潛進羅府,在她身邊刺探情況的那個人,不是孟瑄,而是段曉樓?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昨天夜裏在經閣,那三人都誤以為她“懷了娃娃”,朱權看到她的紅斑麵容之後,非常厭惡地第一時間遁走了,朱權的好友常諾吃不準朱權的心思,怕朱權事後又反悔,因此還留下來安慰了她兩句,又說會負責任雲雲,才道別離去。
而孟瑛的態度最奇怪,他問都沒多問一句,既不關心她是不是真的有了孩子,也不關心孩子是誰的,將孟瑄拉出來當借口,就要在經閣借宿。試想一下,假如真的是他弟弟孟瑄要娶她,孟瑛都不為孟家鑒別一下是否有“血統汙染”嗎?還是說,孟瑛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弟弟娶她,而是受了別人的委托,要潛伏在她身邊做什麽事?
在何當歸強烈質疑的目光中,孟瑛捋著自己的一把花白胡須說:“不錯,昨天下午瑄弟臨走之前,的確曾拜托我留在羅府替他照看你,如果寧王提親,就讓我設法破壞。可是,我之所以留在羅府,還易容跟在你身邊,是因為我之前受了段少的委托——他知道我住進羅府,住在你隔壁,於是讓我幫他瞧瞧,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喜歡上什麽男人。”
“……”何當歸雖然心中懷疑,可一旦真的聽到了答案,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了。
她過得好不好?
……還好。
有沒有喜歡上什麽男人?
……沒有。不過,她正在努力讓自己喜歡上孟瑄,還打算嫁給他。
還記得上一次跟柏煬柏分別的時候,柏煬柏就曾透露過,他在錦衣衛的揚州據點偷看過通差公文,公文上說,段曉樓元月十日即將赴揚。現在是元月四日,難道段曉樓已經來了嗎?聽過段曉樓的那些不幸遭遇,她就在心中打算著要補償段曉樓,幫他躲開上司耿炳秀的暗箭,再幫他做一點她力所能及的事……隻是,他願意接受她這種形式的補償嗎?現在他的心裏,有沒有非常痛恨她?
望著全然不似往常那樣鎮靜,卻在佯裝著鎮靜的何當歸,孟瑛詫異地張大了嘴巴:“還真讓我猜中了,原來你真的喜歡段少!”
何當歸想要反駁他的話,又覺得沒有必要,她對段曉樓的愧疚感,以及三年前對他的悸動心懷,這些疊加在一起,能稱之為“喜歡”嗎?那是一種比喜歡更強烈,更複雜的情緒——她要怎麽說出口,對一個陌生人孟瑛說——正確的來講,我曾經愛過段曉樓。
何當歸苦澀地問:“段大人現在過得怎麽樣?他身體可還康健?”
孟瑛“呼啦”一下打開他的香木小扇,又“啪嗒”合上,如此反複兩三次,他才幹巴巴地蹦出一句:“要是你也喜歡他……不如你就嫁給他吧。”
何當歸啞然了,嫁給……段曉樓?孟瑄的兄長跑來,要求她嫁給段曉樓?
孟瑛拿小扇撥弄著他滑稽的山羊胡須,甕聲甕氣地說:“其實論起來,我跟段少更投機,比跟寧王更親近,隻是這兩年在北方的時間居多,跟段少的聯係就少了。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讓人看得心中不忍,很難想象,他為了一個女人變成那樣。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不知情愛為何物,對他母親給他物色夫人一事,一直都抱著好玩的心態,還惡作劇一樣使壞……”
何當歸沉默地聽他說著,其實那樣孩子氣的段曉樓,她也曾經見過。
孟瑛用小扇著風,繼續說道:“所以說,假如你還喜歡他,或者隻有一點殘情,不如你也考慮一下嫁給段曉樓吧。我可以幫你傳話,告訴他你現在的境況,身懷六甲,成日滿懷仇怨的活著,如今連寧王也不要你了。我猜,他一定會立刻頂上寧王的位置,帶著彩禮來羅府下聘。”
望著有點兒發怔的何當歸,他苦心規勸道:“何小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你現在收手,試著學做一個好女人,我就幫你和段少牽一回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