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的選秀“勻調法”,是年尾才敲定下來的,連禮部行文都沒有發,所以消息靈通的孟瑄、常諾、乃至錦衣衛諸人全都一無所知,隻有司掌禮部的東宮內部人員才大略明白此事的細節。
畢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是自家的官職太小,門戶太低,那麽跟送選秀女壓根不沾邊兒,也就不上心此事了。而孟瑄就從來不操心這等問題,因為孟家沒有嫡女,三個庶出女兒也一早通過各種關節拿到了免選特赦,兩個年齡大些的各自定了親。在孟瑄大約的考量中,何當歸是跟選秀八竿子打不著的,所以他也從不關心這三年一度的熱熱鬧鬧的選秀。
而彭漸原本也是不上心選秀的,因為彭家一個女兒都沒有,彭姓宗親又門第太低,出來的女兒隻算得小家碧玉,因此彭家在禮部報備過,每次甄選秀女的時候,都是直接跳過彭家的那一個名額,換言之,選秀也跟彭家人沒關係。
偏巧這一回,處理禮部選秀行文的東宮小吏,就是彭漸本人,一開始他漫不經心地做著抄著寫著,間或喝兩口茶。後來,他注意到選秀重點片區裏有個“揚州”,定睛看兩眼,果然是“揚州”,白紙黑字寫著“揚州”兩個清雋小楷!
看到“揚州”就想到羅府,想到羅府就想到三妹妹何當歸,於是彭漸又翻找了一下細則規定,比照著算了一下羅東府的名額,是三個。除去已連送選的必要都沒有的大小姐羅白英,羅府正好有三個適齡的小姐,但是!那是包括三妹妹何當歸在內的!
彭漸心中略感焦急,可轉念又一想,三妹妹既不姓羅,又是法定庶出,就算在京城何府裏,選秀都未必輪的上她。在約定俗成的規矩裏,選秀送上去的九成九都是嫡女,或者是庶女過到嫡母名義下,經過調教之後,再以嫡女的身份送選。多數情況下,如果本家無嫡女,就從同宗族的親戚裏挑選嫡女,也不會將本家的庶女送選。在大明朝近十年間,嫡庶之別就是如此明顯,同一個爹生出的女兒,照樣有雲泥之別。
這樣一想,彭漸就更放心了,覺得三妹妹肯定攤不上羅東府的那三個名額,不過他不清楚的是羅家的宗係,稍有親緣的都沒有適齡嫡女,最親近的羅水生那邊的五房人,也統共有五個名額要解決,自然用不著羅東府的三個名額——在這樣的規則堆砌麵前,何當歸就得到了一個“珍貴”的選秀名額,選秀日期就定於二月,最初的揚州本地篩選、甄選、精選,都由知府知州和縣官經手,等他們擬定了具體流程,一層層的篩選就開始了。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也為了讓何當歸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彭漸發現這一點之後,立馬就追上了即將前赴揚州公幹的兄長彭時,央他將這個消息轉達何當歸,好讓聰明的三妹妹相機而動。
彭時來到揚州後先去羅西府吊唁了一回,然後立刻就來了羅東府,連老太太都沒去拜見就先來桃夭院拜晚年,誰知何當歸大白天閉門謝客,讓他吃了個閉門羹,心情不爽之餘,就將這個已滾到舌邊上的消息又咽回去了,打定主意拿這個當香餌,吊一吊何當歸的胃口。若是給其弟彭漸知道了,非急得上火不可,怎麽能拿這個開玩笑呢,這可是關係到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雖然正常來講,未必能輪得到三妹妹,也該讓她早知道一刻是一刻。
莫要說是彭漸,就連何當歸自己,都未料想到她還有這麽個大坎兒要過,隻因前世慣性,前世沒經曆過的,今世也不大放在心上。選秀什麽的,於她隻能聯想到前世羅白瓊送選失敗的笑話,笑一笑就過了。可前世洪武三十一年,也從沒爆發過北地的那場時疫,於是,按照原定的全國大選,攤到羅府就沒名額了,因此選秀對羅家人就變成了比較遙遠的夢想。
而今世突來了一場時疫,再加上皇長孫朱允炆在內的幾名貴胄子弟都空著幾個正妃側妃位,連鎖效應下,就變成了小範圍、大名額錄取,至少要選女百人,可謂皇恩浩蕩,人人有份。這一回,真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連“庶女止步”的規條都被拿掉了,隻要家裏攤到名額,隻要年齡在十二至二十一歲之間,隻要是位小姐,那麽都能拿著號碼牌走個過場。
對於廖青兒那種胖胖的女孩兒來說,真的就是走一個過場而已,可對何當歸就不是了。
大家都一張號碼牌,沒什麽門第身份高下在臉上注明,真正選秀的場合上,唯一的通行證就是臉蛋身材,最管用的走下去的法子,不是走後門買通甄選官,而是將秀女打扮光彩照人,走後門的人家,若是出手的貨物太次,那也不可能送到京城,參加後續的初選、複選和梅花選。
何當歸今年滿了十四,身形偏纖瘦,前世因營養不良而瘦,瘦得像紙花;今世卻是因夜夜習武而瘦,瘦得極美。最糟糕的是,在幻夢中不知不覺度過一整年的幽靈漂浮物狀態的時日,出了那場夢之後,邪異的事情發生了,不隻她的身高同夢中一樣,拔高到了十五六歲的樣子,連胸部都長大到嫁人後才有的豐滿。這些本來對她來講是意外的收獲,而這一回,卻變成意外的麻煩了。
早知道有這樣的事發生,何當歸一定不會選擇這麽早恢複她瀅瀅粉之下的原貌,經過三年的瀅瀅粉保養,以及從柏煬柏那兒硬蹭到的駐顏湯的滋潤,再加之三年來泡藥浴溫泉的滋潤,她的容貌已然超過前世最美的那幾年,畢竟心無掛礙,整個人的精氣神也大大不同了。精氣映射在眉宇間,讓她的麵上多了自信平和的光彩,總能給周遭的人安心與信賴的感覺,加之一雙清光瀲灩的秋水鳳目,令人如沐秋詞,她一不小心,就變成了雞群中的那一隻鶴。
在她沒去掉麵上與手上的瀅瀅粉之前,就已經是一個鶴立雞群的存在,而現在本色示人,更加不同。好在目前,她最本色的美隻對孟瑄一人展示過,再有就是蟬衣和石榴也見過兩眼,何當歸還差石榴去回了老太太,說她脫皮後變回從前的淨白膚色了。其餘時候都蒙著麵紗,化著醜妝,到目前為止,還無人見識過她精心澆灌了三年的美貌。
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恢複本貌,原是想著孫湄娘將要垮台了,這家中最不順眼的人沒有了,其他小貓小狗的欺負都不夠看,她甚至可以問鼎老太太接下來要找的代理中饋執掌者的位置了,何不就擦去一直蒙在美玉上的塵埃,來一個普天同慶呢?順便還可以氣一氣本來就非常“羨慕嫉妒恨”的羅白瓊和羅白芍,想到她們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兒,就有一種快意在心間蔓延。
這是幾日前,何當歸用本貌在老太太丫鬟石榴麵前出現的初衷,想借她之口,先給老太太等人打個預防針,免得一上來見到個活例而有什麽驚嚇。不過,假如何當歸知道了選秀的事,她肯定會後悔,不該在此時洗去瀅瀅粉,而應該將自己畫得再醜些,再盡量展示給更多人看。
因為在往年的選秀中,有不少心懷抗拒的小姐,故意將自己扮醜,或者裝病,因此選秀規條中又特別加了附文,對於那些疑似扮醜和裝病來令自己落選的女子,罪同直接逃選的女子,一經揭發和檢驗,最高處罰就是砍掉那女子父親的頭。就是女兒沒管教好,本著“養不教,父之過”的古例,小姐本人倒不用掉腦袋,因為女子都是沒腦子的附屬品,做出這等行徑,承擔責任的自然就是她的家長。
有了這樣的規條在,那麽易容高手何當歸也不敢輕易嚐試了,因為她日日去澄煦讀書,拋頭露麵了不知多少次,對她容貌有深刻印象的小姐公子太多了,裏麵不乏跟她有嫌隙的人,其中哪一位出首告狀,都夠她好好喝一壺的。而且,她是被羅家當成自家女兒送選,與京城何家無關,因此真要走到被揭發砍頭的那一步,砍的估計是掛名家長大老爺羅川柏的那一顆腦袋。
所以,何當歸如今尚不知道,她馬上將要本色出場,去選秀場裏走上一遭,至於能走多遠,走到哪兒去,那就是誰都意料不到的天數了。而彭時帶來的這個消息,其實對她是非常有價值的一條消息,就是花兩千兩銀子去買,假如出的是孟瑄的錢,何當歸定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這條“內部”情報。
沒錯,現在選秀的禮部行文還沒有發出來,因此這隻是一個“內部”的決斷,在行文到達揚州之前,那些原本不用參加選秀女,而發行文之後卻變成了預備秀女的小姐,像何當歸這種情況的人,都尚可以自由婚配。
這中間的時間差,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天左右,在這一段珍貴的時日中,倘若孟瑄速速敲定了這一門親事,下了定禮、聘禮、彩禮,交換了婚書、公帖,定下了具體婚期,那麽即使不立馬娶何當歸過門,何當歸也算是孟家的媳婦了,參選的事自然被排除在外。倘若何當歸或孟瑄現在得知了此事,他們肯定會第一時間同時想到這個法子,兩個人歡歡喜喜就將此事促成了,可能時間還有富裕。
可如今被彭時這麽一耽擱,一句小小口角的差錯而已,何當歸就錯失了在第一時間知道她要去選秀女的事,不知下次那位彭時大少爺肯主動撥冗光臨會是幾天之後的事。
倘若在這幾天的工夫裏,何當歸當眾摘下了麵紗,露出她洗去瀅瀅粉後的本貌,那一旦不能在選秀行文發布之前定親,她就將不得不用這樣出色的本貌去參選秀女,甚至被選到京師中,繼續後麵的那種種選擇分配——做年邁天子的嬪妃、做皇室子弟的嬪妃侍妾、做官員的夫人小妾、或者做女官和宮女,還有極小部分的可能是打道回府。
如此一個潛在危機,是她始料未及的事件,畢竟見著來自未來的孟瑄時,他口中道出的未來之事,是何當歸嫁予他為妾,嫁進了孟家,未有隻字片語提及選秀的事情。何當歸潛意識中大概想著,未來三年中若是有什麽極大的危險或坎坷,那麽至愛著她的夫君孟瑄,當然會一字不漏地講給她聽。既然他什麽都沒說,那就證明,她往後的三年人生,都是一片坦途,沒什麽可憂慮的。
隻是,她不懂得的是,因為她獲知了本來不該知道的三年後的事,而突然改變了對現在孟瑄的態度,在“原定”的故事情節中,並沒有受了傷的孟瑄來找她,她也沒有留孟瑄在閨房治傷,彭時會如期到達,將此事告知於她,而她則利用正住在羅府的柏煬柏,化名白楊提親,化解了這一次的危機。
而如今的連鎖效應,皆是因為她的處事與“原定”的那部分大不相同,陰差陽錯,致令她可能真的有一次險途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