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和蔣邳一樣,也被那聲怪叫弄得受驚不小,還以為是自己的行藏被他們發現了,索性就自己走上前去,進去打聲招呼,跟他打聲招呼,放輕鬆……
撥簾子進去的一瞬間,卻又聽得杜堯呱呱呱笑道:“喂,兩位,那我可說了啊,段少你聽了別生氣啊……哈哈,咱們老大是不是也對那何小妞有興趣哪?他是不是和段少一樣,單戀那小妞。”
蔣邳聞言,皺眉嗤道:“你莫胡說,仗著老大不在這裏就編排他,回頭我跟他說了,準有你好看的。”
杜堯不服氣地昂頭:“我才不是胡說,我有證據!我當然也很仰慕老大,這怎麽算是編排他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英雄求美人,老大愛小妞,這再正常不過,哪天他不喜歡小妞改喜歡小廝了,那才嚇人好不好。”
蔣邳瞄一眼帶著疲色的段曉樓,建議道:“段少,我送你上樓休息吧?這裏太吵,你怎麽能安睡呢?杜堯他什麽都不知道,才在這裏胡說八道。”
段曉樓懶懶活動著脖子,唇邊有笑意,謝絕道:“不行,我若離開了,你們就要開始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了,別想支開我。”
看著杜堯還要張口辯解什麽,蔣邳連忙打岔,胡亂扯出一個新話題:“喂,你們覺不覺得客棧外麵的那個人有點兒怪?就是方才老高提到的那個女人,她已經圍著這座客棧來回繞了很多圈了,現在還在外麵站著!”
何當歸一僵,果然瞞不過他們的耳朵嗎?這群人長的是什麽耳朵。
豈料,段曉樓並不受幹擾,頷首示意杜堯說下去,於是,杜堯就講出了他發現的“大機密”:“早在三年前的冬節,老大就讓我處理過好幾份文案,都是關於那潑皮何阜的不法惡跡。當時我就奇怪,問老大,‘似那等小吏,放眼整個京師,說一百個都是少的,為何特別關注他?假如他得罪過你,我幫你治死他!’你們猜,老大他怎麽說?”
何當歸也被引出了兩分關注心,因為常諾曾對她提起過,參奏何阜罪行的時候,陸江北突然從旁加了一把火,她也曾奇怪過,陸江北怎麽會攢了那麽多何阜的不法證據,這二人雖然同住應天府,但明明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
杜堯頓一頓,講下去:“咱們老大從懷中摸出一把精美的小匕首,握在掌心裏,答一句‘因為他姓何’。後來我告辭了,走出書房很遠,忽而聽見他喃喃自語,‘果然像,跟她娘一模一樣’。喂,你們誰見過何小妞的娘?是不是跟何小妞長得差不多?呱呱!咱老大他不會是母女通吃吧!”
屋外的何當歸皺眉,屋裏的段曉樓也皺眉,低斥道:“這個玩笑開過頭了,何……小姐的母親,我曾見過幾次,她們母女長相差很多。”
杜堯並不氣餒,又談到了另一件事:“後來,我奉老大之命調查何阜巨額資產的來源,結果發現,他不久之前曾當掉了一套鐫刻有羅府金印的古董四珍,得銀一萬九千兩。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而老大一聽說是羅府的東西,就立刻自己出銀子贖了回來,動用的乃是他在陸風鏢局的下一年紅利。而且那何阜將古董四珍作‘死當’丟出去,我們揣了銀子去贖,縱使有當票都是枉然,當鋪的掌櫃坐地起價,說那些東西是鎮店之寶,價值連城。最後,老大做了一件他十幾年不曾做過的事——”
“什麽事?”段曉樓又開始咳嗽,何當歸再也坐不住了,衝動地想撲進去瞧瞧他的傷勢,可後麵忽然伸來一隻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而果斷。
不等她回頭,又一隻手探過來,迅速掩住了她的口鼻。盡管隔著一層鍛製麵巾,但還是有陣陣香氣襲上她的鼻端。
“段少你別這麽激動,喝茶緩口氣,”杜堯先安撫了段曉樓的情緒,然後才說,“咱們老大他隻是動用了一回職權,拿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壓了那當鋪掌櫃一回,稍稍危言恫嚇,迫使對方用兩萬三千兩的低價將那四樣東西轉手賣給我們。當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隻因這種事我常做,老大他卻是第一次做。”
店中默了片刻,段曉樓問:“到底是什麽古董珍玩,賣得那樣貴,改日我也尋兩件來裝點書房。”
“琴棋書畫——”杜堯附庸風雅地晃著腦袋,“三國焦尾琴,琴聲如寒泉;北宋珍瓏棋,碧透有情趣;蘇東坡的硯台和筆洗,古雅高潔,連我這樣的俗人見了都生出好學之心,從那之後每日練一個時辰的懷素狂草。至於那吳道子的畫,是一張贗品畫,可左下方印著一枚閑章曰‘東郭山人’,經我們調查,是那何小妞外祖父羅杜仲的別號,也就是說,何阜那廝,將人家家裏長輩的遺作給賣了,她娘怎麽找上這麽個男人。”
“那些東西都在江北那裏嗎,現在?”段曉樓問。
“是呀,怎麽了?”杜堯天真地眨眼,
“沒什麽,隨便問問。”
何當歸以為自己被人挾持了,綁架了,一直這麽以為著,被一股極大的力道強行從客棧後院拖走,心中權衡著要不要反擊,直到被拖出離客棧很遠。
她的手腕和口鼻都被鬆開,重新獲得了自由,回頭去看時,她的身後站著一位極美的紅衣女子。何當歸心道,原來隔著麵巾嗅到的香氣,來自這女子身上,再凝目細觀時,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讚歎,好一個英姿颯爽、風姿綽約的俠女,活脫就是從戲文中走出來的紅拂女。
喜歡全身著紅裝的女子,她還曾見過一個淩妙藝,而且淩是大家之女,品度擺在那裏,穿紅堪稱穿得渾然天成,不媚不俗,可是,比起眼前這名女子的風采,淩妙藝無論從哪個方麵講都落了下乘。
三年後長大了的淩妙藝脫去了稚氣,已經屬於上等美人,可眼前的紅衣女子,靚麗的五官猶在淩妙藝之上,細致清秀處有南國女子的風韻,吹彈可破的肌膚上有一層朝霞暈紅。而那按劍而立,風動發揚的姿態,又仿佛是裹挾著北國風雪而來的俠女,挺翹的鼻尖處被凍紅了一點,嗬出些白氣。她的頭上別無飾品,隻用一條金帶束住了頭頂的一縷青絲,其餘都任其披散。
此紅衣女身量高挑纖嫋,看起來年約二十上下,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矮她一頭的蒙麵小丫頭,對方那一雙點漆的清目也正仰望她,隻看一雙眼睛,就予人一種見之忘俗的印象,更讓人好奇那麵巾下的臉蛋兒是什麽樣。
二女詭異地專注對視了長長一刻,最後紅衣女率先打破沉默:“妹子,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快走。”
何當歸疑惑地問:“為什麽?女俠你是這客棧的老板?”
紅衣女搖頭,堅持重複說:“你快走,這裏不好待,你家住哪裏?我讓人送你回城裏。”
對方的聲音帶點天然的沙啞,卻是說不出的好聽,盡管態度稱不上客氣,何當歸卻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她笑道:“女俠你看起來不像壞人,那我就同你講了吧,我兄長就住在這家客棧,今天我是專門來探望他的,如今還沒見著人,怎能就這樣回去呢?”
“你兄長住在客棧裏?”紅衣女露出點緊張和防備的神色,蹙起了好看的眉頭,人長得美,做什麽表情都是美的——何當歸不由冒出了這樣的想法。紅衣女想了想,試探地問:“他叫什麽名字?”
“羅白及。”何當歸順口胡謅,一本正經。
紅衣女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於是顯出鬆口氣的樣子,她剛要張口再說什麽,卻有一人遠遠奔過來,邊跑邊焦慮地低呼:“蕭姑娘,你在幹什麽?這裏太危險了!”
紅衣女回頭,無奈解釋道:“熠彤,適才我見這小妹走進後院,還反複流連徘徊,就將她拉出來,可她卻說,她有個叫蘿卜的哥哥還在裏麵。怎麽辦?看樣子裏麵不相幹的人還有很多,有沒有辦法在不驚動那些人的前提下,將其餘人等驅逐?”
語落,向紅衣女呼叫的男子跑近,大口喘氣,擺手一指遠處的草甸子:“蕭姑娘,你帶此女去那邊藏好,再不可接近這裏,切切!”
紅衣女猶豫地問:“沒別的法子可想了嗎?這樣做,可要連累到不少無辜之人。”
男子匆匆地搖一搖頭:“這些話以後再說吧,你們快走!”
何當歸聽到這裏,突然捂著臉哭起來:“嗚嗚嗚,哥哥哇,你怎麽那麽倒黴,說來冰花甸賞幾天冰花,莫名其妙就遇上這樣的事,嗚嗚嗚,你死了我可怎麽辦?”哭得情真意切,隻是眼淚不能說有就有,於是捂上雙眼哭。
紅衣女和男子對望一眼,紅衣女用責備的口吻說:“瞧見了吧,咱們要是這麽做,苦主都排到南大街去了!熠彤,照我說,咱們還是暫且撤退,等沈時和澄朗有了消息再說罷!”
“可是,”男子焦慮地說,“我家公子自昨日就不見了蹤跡,除了一句話的留書,什麽都沒有。聽說那寒毒厲害之極,說不定他此刻已經……”大舒一口氣又抱怨說,“三公子就更過分了,正事絲毫不理,也不上心我家公子失蹤的事,扮作一個糟老頭子的模樣去戲園子裏聽戲去了!”
“哦?澄朗扮老頭?竟有此奇事!”紅衣女麵露詫異,考慮一刻,仍是商量著說,“咱們還是從長計議吧,客棧裏的人就算受了重傷,也不是你們九人能對付得了的。說不定,高陸二人先後離開,就是專門為咱們而設的陷阱呢,那個姓杜的人咱們也是首次遭遇,不曉得他有多少能耐,萬一他是‘白衣神劍’那種水準的高手,你們將會全軍覆沒!”
何當歸捂著眼睛聽了大半天,心中大致有了一些估量,想起段曉樓傷重咳血的情形,借著那點酸楚之心擠出兩汪淚來,然後拿開雙手時,就變成了一個淚包小妹妹。
她點頭助聲說:“這位紅衣女俠說的非常在理,你們有所不知,方才我走到門口,聽見裏麵幾個男人言語粗魯狂放,一時心中緊張就未敢入內,想等我哥哥自己出來,所以才圍著客棧走來走去。而屋中的那十幾個戴著冰麵具男人,個個都聽到了我的行蹤,連我是名女子,年齡幾何,都能憑著我的腳步聲聽出來,說得分毫不差——好嚇人的本事哪,他們莫不是妖怪?”
“十幾個戴著冰麵具男人?”紅衣女和男子雙雙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他們有十幾個人?”
“是啊,”何當歸用力點兩下頭,“甚至更多,整個店裏全都是,好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