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北告訴她:“在送你來白沙山莊的路上,過一條木橋時,那軟轎的轎頂被風吹走了,落進河裏,寧王生恐雨淋到了你,就跳下水去撈那轎頂。此事讓雪梟瞧得咂舌不已,以為你和他有什麽好交情,可白沙山莊一到,寧王忽而將軟轎往地上一擲,差點兒沒將轎子砸成四半兒,扯下轎簾子瞪著你說,‘這女人是誰?死了?我怎麽會在這裏?這是怎麽回事?’雪梟目瞪口呆,支吾難言,而後寧王就奔走了。雪梟上前一看,你的骨折處被摔得更嚴重了,不明白寧王先前一滴雨都不讓你沾,怎生轉眼又那樣不仔細你。”
“……”何當歸也目瞪口呆,朱權又失憶了還是怎麽著,不過,他不認得她了,此事聽著甚美妙。
陸江北從鍋裏倒出一碗晾涼的羊奶糊糊,遞給何當歸說:“雪梟跟我說了此事後,我立時就想到,寧王會否是吃了你的‘離心歸’才會如此異常。”他平和包容地看向何當歸,微笑道,“我說過了,我不會泄露你的秘密,也不會對你不利,當歸你能否給我交個底,你是否對寧王傾心,並對他下了‘離心歸’?”
先不管這兩條莫名其妙的指控,先說陸江北的稱呼之轉變,突然就從友好自然的“何小姐”變成了別扭生硬的“當歸”,啊呸呸!何當歸皺眉道:“我連離心歸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你憑什麽這麽說,至於那位寧王,我何曾見過他,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既然他也不認得我,我亦不認得他,這不就齊了嗎?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於我。”
“快喝,”陸江北將碗邊推到她的唇上,體貼地囑咐著,“這是個荷葉碗邊兒,小心別流到被子上了。”看到她開喝了,他才繼續說,“我跟寧王雖然不算多熟,我卻認得一個寧王的熟人,從其口中得知,三年前他曾易容成我的模樣做客羅府,後來還曾私相授受,贈你皇家異寶,如今皆貯藏於齊寶錢莊內,我說的對也不對?”
她被狠狠嗆到,狠狠咳著,他體貼地給地上帕子,責備說:“慢點,又無人跟你搶,我說了我對你無惡意,你的秘密被我知道沒關係,這其中有個緣故,你我之間有段淵源,是你絕對想不到也不會信的。”他的手溫柔地為她拍拍背,她僵硬一躲,他自然地撤手,又道,“當歸,我聽說你外祖父家的親人對你很不好,你有很多親人卻跟沒親人沒什麽兩樣,為了不使你誤會……假如你確實無意嫁給我,不如就認我做你的舅舅吧,這樣往後我也好有個由頭對你好。”
舅舅?!不當丈夫就跳躍到舅舅?差太多了吧!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何當歸瞪圓了眼珠,想要瞪穿陸江北的冰麵具,看看他臉上此刻的表情,可那冰麵具雖然一眼看上去很透明,卻緊緊地吸附在麵皮上,將他的臉壓得都有點扁,怎麽看都看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他要對她好?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就轉變成這樣親昵的態度,之前不是還“何小姐”、“何小姐”地透著客氣嗎?
舅舅?為什麽是舅舅,而不是師父、兄長或義父?想到之前在冰花甸客棧裏,廖之遠說著什麽古怪的,“老高你冤枉他了,這裏麵有個你不知的緣故,是我們跟天機子共知的機密——眼下既沒有外人,那麽,說說也無妨,咱們老大心儀的既不是我懷裏這一位,也不是她的前身公主,而是公主的娘,那一位舉世聞名如雷貫耳的皇妃,當今聖上最……”假設廖之遠說的公主就是她,那公主的娘也就是她前世的“娘”,而陸江北現在說要當她的舅舅,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何當歸瞪得眼睛都酸了,可陸江北的神色一直都是平靜無波,袖手坦然地任她瞧著,而後催一聲“別擱涼了”,一邊以超級無敵厚的臉皮,自封為何當歸的“舅舅”。他抬著下巴笑道:“所以說,當歸,我知道你說不認得寧王,一定是在撒謊。舅舅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朱權?要不要舅舅幫你?”
何當歸心中波濤洶湧,麵上反倒平靜下來,慢慢喝了小半碗糊糊,方抬起頭來說:“陸大人您的年紀雖做得我長輩,可我卑微如沙塵,您卻是大官,是陸風鏢局未來的總鏢頭,我可不敢跟您攀這樣的親戚。小女子不識好歹地說一句,您突然這般親近態度,真叫我無所適從,還是改了罷,還是叫我‘何當歸’或‘何小姐’罷。”
陸江北卻罕見地表現出他強硬的一麵,用不容置辯的口吻說:“此事就這麽定了,你現在接受不了也正常,以後慢慢就習慣了——你一定能習慣的,我確信這一點。所以說,當歸,你可以將我當成你最親的人,有什麽事都不必瞞我,我來問你,你跟朱權到底有何牽扯?”他坐近一點,歪頭盯著她看,“你跟我講實話,我就能幫你,跟舅舅說,你對朱權和段少的看法分別是什麽樣的?”
何當歸兩口喝完半碗糊糊,鼓著腮幫對上他的視線,慢慢咽下,用帕子擦淨嘴巴,方開口道:“再給盛一碗,舅舅大人。”碗遞上去。
陸江北失笑接過,回身給她倒第二碗,耳邊卻聽得她問:“不知道高審君高大人在錦衣衛中充任何職?上回我不知聽誰提過這位大人,據說是個武功蓋世的大人物呢。”
高審君?陸江北怔愣一下,回身將八褶荷葉碗捧上,回答道:“從未聽聞錦衣衛中有此人,也沒聽過這個名字,你聽的那個名字會不會是‘高審心’?高審心是高絕的化名,他早年行走江湖,還去苗寨臥底盜一種奇蠱,用的全是‘高審心’這個化名,我們都拿‘審心’當他的字叫了。”
高審心?何當歸垂眸喝羊奶糊糊,口上啜飲心中思量,這倒是第一聽說,高絕跟高審君,這兩人有什麽關聯嗎?還有就是,青兒曾提過一件事,說看見高絕拿著一幅自己的畫像,鉸下眼睛後將畫燒掉。當時自己聽後也未十分在意,因為潛意識中,錦衣衛那些人給犯人上刑上得多了,心裏難免壓抑扭曲,要找出口釋放釋放,隻燒畫不燒人就算好的了。
再說高絕也曾跟她解釋說,之所以贈她那支晶瑩剔透並流光溢彩的奇異藍發簪,是因為她的眼睛像他少年時期認識的某人,後來那人死了,他為了悼念故友,就將發簪隨身攜帶,見她後感覺親切,又道他是男子,拿著簪子白浪費了,因而心血來潮將簪子給她。之後她回家取出簪子研看,簪子上用蠅頭小字刻著一個女子閨名,清。於是,她立刻就去了疑心,隻因高絕送簪子前跟她一點不熟,不會知道她小字清逸——可能高絕現在還不知她的小字呢——因此這個“清”不會是她。
可現在陸江北卻說,高絕化名高審心行走江湖,這就引發了她的聯想了。她自認人與人的眼睛也不見多大差別,都是白底子黑珠子,高絕到底看出哪裏像了。可要真說到像,確實有名女子跟自己長著一模一樣的眼睛,那就是臉被毀容的十公主,她戴上人皮麵具後,看上去跟自己照鏡子時的見到的臉龐是分毫不差的。而十公主的臉,朱權齊玄餘都說是燒毀,影像牆上見到的,卻是其麵上密密麻麻地布著十幾道深淺不一的舊傷疤,是用刀子劃出來的。
會不會,高絕說的故友就是十公主?那根簪子是十公主遺物?會不會,那名名叫“高君”的戴鬥篷的高大男人,勒死十公主的殘暴凶手,就是……高絕?
高絕=高君=高審君=高審心?!
就如青兒說的,高絕他鉸畫中人的眼睛實在有夠心理變態,所以用刀劃花十公主的臉,搶走她的簪子,再轉手贈給十公主轉世的她?
呃,高絕此人好像也沒那麽壞吧……話說回來,高審君被朱權殺死前,自稱是朱權的生父,那豈不是高絕成了朱權他爹……有種惡寒的感覺……不可能,那高審君的武功高得嚇人,比三十三歲的朱權那一級別的高手還高了不止一倍,朱權在那人麵前,隻有被耍著玩的份兒,那得多高的武功哪,高絕沒那麽高吧,他跟朱權是同等級的似乎……
又喝一口糊糊,何當歸抬眸之間,不意捕捉到陸江北一個透著心虛的眼神,不禁心中一怔,陸江北跟自己說實話了嗎?錦衣衛裏真的沒有一個高審君嗎?她隻是隨口一問,陸江北的話中卻有點諱莫如深的意味,還故意扯上高絕,怎麽有點像是為了岔開話題,難不成那高審君神秘到不能讓人知道他的存在?
算了,不多想了,十公主跟她原也沒什麽關係,她前世的仇都沒那麽想報了,自孫湄娘陷足之後,她都沒那麽想找羅川穀和羅白瓊二人的麻煩了。恨也有倦的時候,像是緊繃的琴弦,久了就不能再彈。跟孟瑄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好一些,他兄長孟瑛也勸她罷手,她是否該采納之呢。至於跟上官明日、周菁蘭和徐四娘的舊仇,隻在幻夢中出了氣也就罷了。十公主的謎案和冤屈,也不是她能過問得了的。
“那個,舅舅大人哪,”何當歸適應著這個新稱呼,“合禾七日清究竟是什麽樣的毒,為什麽那日我隻是沾了下帶毒的鑰匙,掌心立刻就裂開一道長口子?為什麽如今服過解藥,我體內還帶著毒呢?我什麽時候能徹底清毒?”
“毒清不幹淨,日後都得帶著點兒,”陸江北告訴她,“不過你也算因禍得福,有了合禾七日清,再有了離心歸,往後你可就百毒不侵,寒暑不懼了,連我們這等常年習武的人,也交不著你這樣的好運。”
何當歸卻納罕道:“這算什麽好運,我倒覺得倒黴得很,為什麽都說合禾七日清能百毒不侵呢?真要如此,你們怎麽不自己吃一遍毒藥和解藥,那樣你們豈不個個都有這樣的福氣了?”
陸江北耐心解答說:“當歸你有所不知,一則中了此毒,就算有解藥,能否解毒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著呢;二則,解藥藥引中有一味離心歸,極是難尋。”頓了頓,他奇怪地深深看了她一眼,“可你又從何得知,中合禾七日清之後百毒不侵?都說?還有誰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