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和陸江北對視片刻,何當歸還是覺得怒氣充溢於胸間,恨聲大罵道:“你們錦衣衛都是皇帝的走狗,魚肉百姓,作惡多端,當年殺宰相胡惟庸一家,連他三歲的養女也不放過,我夫君救她有什麽錯,你又憑什麽拿住我當餌捉他!實話告訴你,他也是大有來頭的人,就算你引來他也未必有本事製住他,就算你真的捉住他,也絕對不敢辦他!”
陸江北點點頭說:“我也猜到了,他潛伏三年無影無蹤,一出手卻這般淩厲,斷然不是普通角色。我也猜想過,他是否跟你有什麽關聯,隻因那一日,他隻瞧了一眼你的小像,便立刻銳氣盡失,滿目纏綿悱惻之意。從常理上來講,沒有人會對一個陌生女子的小像如此反應,不管刻得有多美……他果然不同凡響,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猿猴,勇剽若豹螭,好一位翩翩佳少年,原來他是你的心上人,嗬,也算配得過了。”
“沒錯!”何當歸大叫道,“我就是為了他而來找你們要寒毒解藥,你們將我扣住也沒用,因為你不知道他是誰!有本事就殺了我,我做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們,該死的錦衣衛,該死的朱權,為什麽將我帶到白沙山莊來,我很討厭這個地方!飲馬鎮的水域這半年都有暗湧,我詛咒你們的船一出航就漏水,詛咒你們全都變成水鬼!啊——呀!這個冰窖裏有鬼,有鬼!”
喊完這些話,她耗盡了全部力氣,斜斜倒在床榻邊,然後開始無聲地流淚,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突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所有的秘密都喊了出來?她到底在喊些什麽啊!她為什麽突然間怒氣縈懷,怎麽揮都揮不散,有一種想要殺盡天下人的狂躁?
陸江北雙臂抱胸,遠遠地俯視著她,分析說:“其實最讓我懷疑的,就是他不打別人,專門衝著段少一人來,似乎不是為了偷襲我們的‘占山崗’,而是一大早起床心情不爽,專門泄憤來的。這點實在耐人尋味,現在想來,怕是你二人為段少或別的什麽原因而吵了架,他就來拿段少出氣,結果帶著傷回去,你才又來為他尋解藥。他究竟是什麽人?”
何當歸控製不住地張開口,“孟瑄”的名字在舌邊滾動兩下,下一刻就要吐出來,她悔恨無極,既恨自己逞能跑來招惹錦衣衛這幫人,自以為是地覺得他們個個都像傻子一樣好糊弄,結果最後發現傻兮兮的是自己,又恨孟瑄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跟錦衣衛幹架,錦衣衛是皇帝的人,整個天下的山河草木都是姓朱的,他到底要跟錦衣衛搶什麽山崗啊?!你把我賠進去了你知不知道,孟瑄!
心念電轉之間,她的眼光瞄到,枕頭下邊有刻著自己小像的匕首,露出小半截刀柄。連刀鞘都沒套著,寒光閃閃的刀身上,一個拇指大的小何當歸衝她嘻嘻笑。她心頭湧出些灰敗之意,自己還能活著回揚州嗎?沒想到,這一世竟然要死於錦衣衛之手,被刑訊逼供至死,可她如何甘心就這樣死……鼻端有異香出現,味道熟悉得仿佛就在昨天,難道說,逼迫她的人是,他?
口中的“孟瑄”二字再也咬不住,說出來隻要一瞬息,何當歸當機立斷,手握上刀柄,鋒刃往雪頸上抹去。手起刀落,隻在瞬間,比開口說兩個字更快。
“哧”地聲響在冰室中掠過,可能是刀刃隔開肌膚的聲音,抑或者是鮮血噴濺出身體時的聲音,其實是一種很悅耳的帶著質感的聲音。
總之,下一個瞬間,一道血線拋灑出來,落在床畔的寒冰池中。
陸江北遠遠站在十幾丈外,不料竟有這樣的變故,麵色急變,飛身撲過來,可變故已然發生,飛得再快也是枉然一場空。
“啊——”
他暴喝一聲撲到近前,單手抬著何當歸的後頸將她扶起來,匆匆檢查一陣後並不見任何傷口或血跡,心中疑惑著什麽,又似明白了什麽。不及多想,他先抬手封了她雙臂的穴道,讓她不能動彈半分,口中匆匆解釋說:“我隻是順水推舟,沒有逼迫你的意思,你萬不可萌生死念,否則死的絕不止你一人。”
“啪!”
玉手中的匕首落在冰麵上,發出類似金屬相撞的聲音,滾落兩圈,刻著何當歸小像的一麵翻轉朝向上麵,還是稚嫩的怯怯的笑。而床上的那一位卻麵色慘白若冰雪,唇瓣顫動兩下,明明陸江北沒有封她的啞穴,可她的聲音卻被凍結在滿滿一肺腑的寒氣中。果然是他。為什麽是他。他怎麽樣了。
陸江北焦慮地回身,抓瞎地在寒冰池中四顧,口中呼喚:“出來吧,你傷得怎麽樣?還能顯形嗎,老高?”
沒有人回答,冰窖死寂一片。隻有何當歸和陸江北二人沉重的喘息聲。
何當歸緩緩閉上雙眼,淚水在麵頰上結冰,顯形?莫非是隱身術?上一世就曾有所耳聞,東瀛人的遁術和忍術奇妙之至,與中原各大派係的武功均大不相同。沒想到,世上真的有能隱形的人,更沒想到,段曉樓短短兩年,就練成了這樣厲害的本事。
陸江北蹙眉等待了半晌,一聲聲從自己鼻腔中噴出的粗重聲響,落在自己的耳朵中,滿心都是悔恨,為何如此操之過急,可惡。
“啪。”
寒冰池的地上出現了一滴血跡,圓而紅,在冰麵上蒸出一點熱氣,昭示了那名隱身人所在的位置,將何當歸與陸江北的目光雙雙吸引過去。然後,奇異的景象出現在了兩人眼前,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描描畫畫,先用一支飽吸了清水,隻帶一點墨跡的毛筆勾勒出一個人物的大致輪廓,然後再用墨汁濃稠些的素針小狼毫畫出細部內容,再往其中填色。
整個過程持續了半盞茶時分,然後,一個站著的冰麵人出現在兩名觀眾的眼中。滴血的,是握成了拳頭的右手。麵具下的一雙眼睛仿佛藏著毒針,落在對麵二人的身上,悚然可怖。
與此同時,陸江北和何當歸雙雙愣住了。陸江北不可思議的是,眼前人非是高絕,而是段曉樓。而何當歸不可置信的是,段曉樓竟會露出這般怨毒的眼神,而且看的人是她!不論別人怎麽說,怎麽傳,她從來都沒相信過半個字,直到此刻,周身都暴露在他怨恨的目光中,她還是不可置信。
三人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段曉樓率先發飆了,衝著陸江北嘶吼道:“你瘋了嗎?!為什麽把刀放在那裏!你為何把刀留給她?”
“對不起,我一時疏忽了,”陸江北焦急地走上前,要察看段曉樓的傷處,口中道,“這玄鐵匕首吹毛斷發,你傷得怎樣,手筋沒斷吧,給我瞧瞧。”走到近前,兩人別扭了幾下,陸江北終於獲得了查看權,打開那隻血淋淋的拳頭細看。
段曉樓還是吃人一樣瞪視著他,恨聲道:“你竟然留給她一把匕首?還放在她枕下!你真疏忽還是假疏忽?平日怎不見你如此大意?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陸江北扣著他的脈門,將他半強迫式地押去藥櫃前,一麵胡亂翻找出一瓶金創藥,一麵擔憂地說:“小指的筋斷了,你切莫亂動,一下都不能動,待我去山莊裏給你找續斷膏,啊?曉樓?”他抬頭確認段曉樓的神智是否還正常,是否還能將他跟床上人擺在同一間屋子裏一炷香的時間。但見對方往日漆黑如墨玉的眼珠,此刻魔障出了道道渦旋,幾欲噬人一般。
陸江北在心中歎息一聲,再回頭瞧一眼驚得說不出話的何當歸,然後在回頭之間,出其不意地抬指封了段曉樓的四處大穴,扶著他倚著藥櫃坐在地上,叮囑道:“不要衝穴,也千萬別亂動,我去一去便回,切切等我回來,什麽都等我回來再說,行不行?”
段曉樓丟給他一個吃人的眼神,不肯開口應他一聲,隻當對麵那人是自己的首號仇人。急得陸江北拱手作揖說:“我真忘了匕首的事了,之前拿銀針給她,隨手就擱那兒了,我絕對不想她死,我……”他長籲一氣,攤著手說,“事實上,我完全沒料到隱形的人會是你。一聽何當歸說冰窖中有第三人在場,又見她的心神明顯是被人操控住了,我以為是高絕在用‘那個法子’於暗中向她逼供,我就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了。段少,你什麽時候衝破九重天,練成這套功法的?初四那天,被那小子追著打的時候,你可還沒……”
話至此處,他收聲不再多言,當著何當歸的麵揭段少的短,回頭他肯定沒好果子吃。陸江北連連搖頭,抬手抹一把不存在的汗水,卻隻摸到一張冷冰冰的麵具。每次他們一受傷,就集體戴上這種有著療傷功效的麵具,一則是為了盡快傷愈複原,二則是可以掩蓋表情、掩飾情緒。事實上,他們喜歡麵具的第二個作用,勝過第一個主要用途。
點住了床上和藥櫃邊的兩個人,陸江北心道,真是一場無妄之災,何當歸睡了五天五夜都安然無恙,順風順水,而她一醒過來就出了這樣的事故,看來“紅顏禍水”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假如沒有何當歸的存在,那現在世上至少有五個男人,睡覺闔眼的時候能踏實一些……
陸江北留下一句:“這裏隻有你們兩個人了,慢慢談吧,我片刻就回。”說完奔出冰窖大門,綠影驟然衝入頭上方的水域中,箭魚一躍,杳然無蹤。
隻剩兩個人的冰室內,何當歸和段曉樓都沒被剝奪去說話的權利,可二人都沒立刻開始交談。何當歸雙眼隻看段曉樓的受傷的手,段曉樓無甚表情地看著何當歸的臉,兩個各看各的,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隻被陸江北禁錮住雙臂的何當歸,在床上像魚兒樣掙動了兩下,爬起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藥櫃邊上,埋頭察看段曉樓的手傷。
傷口從左向右劃開,橫亙在掌心中,最深處是小指下方的切口,筋脈斷開一些,雖然上了一層金創藥,可還是滲血不止。她看得連連皺眉,想要為那隻手療傷,奈何自己的雙臂不能動彈分毫,唉……
然後突然間,段曉樓在她的後腦勺上發問:“你是為了保護他嗎?為了他連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憑什麽能得你如此對待?他將你拋下多少日子不管!你在這兒為他死了,他能為你做些什麽?”
何當歸抬起頭,近距離地看著那個戴麵具的男子,輕輕道:“你清瘦了不少,段大人,日飲食得無衰乎?”
段曉樓咬牙瞪了她片刻,方自冷冷一笑道:“都兩年過去了再問,不嫌太晚了嗎?假如真的因為你而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如今整整兩年過去,早就沒有命在了——你問得有點遲了,何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