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續斷膏從冰麵上刮起來之後,何當歸鬆了一口氣,還好冰麵非常幹淨,又是堅硬不化的玄冰,因此藥粉並沒有被汙染,還可以照常用,總算段曉樓耍大爺脾氣沒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他說她的守信嫁孟瑄和請他放手祝福,都是錯誤答案,扔了藥瓶作為對她的懲處。
可是段曉樓眼中的錯誤答案,卻是她和孟瑄兩個人的正確答案,兩個人的約定與信諾。或許,共同的重生經曆注定她和孟瑄是同一種類的鳥,也注定她與孟瑄互為正確答案,所以才會從前世不相識的陌生人,變成天意安排下的幾次邂逅,最後變成扯不斷的牽絆。可段曉樓怎麽會變成這樣,他練了什麽怪異的功夫,那驚人的本領是否會侵蝕他本人的意誌?
她親眼所見,他的雙目黑瞳中某一瞬間曾有可見的藍色海浪湧動的痕跡,而且,他會隱身,能操控人的心神說出實話來,真是錦衣衛的最佳搭配技能。他還將這樣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她是否該感慨一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饒是她的見識不短,也對這種逼迫人隻能講實話的、叫人無從抵抗的、近乎恐怖的本事聞所未聞,連柏煬柏那種最愛閑話江湖的大嘴巴,都沒提過類似之事。
“段曉樓?曉樓……哥哥?”何當歸喊完後就掩口,心中頗感別扭,不知自己這種心口不一致的病況什麽時候能好轉。“曉樓哥哥”是關淩二女的專利才對吧,她可喊不來。
酣睡中的段曉樓不作任何反應,顯見是已睡得很熟了,鼻息綿沉得簡直像是三年沒睡過覺,又有點像青兒口中的“睡美人”,一睡著了就叫不醒,需得等真命天子來了用特殊的方法喚醒他。
果然,還是睡著了的段曉樓更像段曉樓呢。她這樣想著,同時眼光不自覺地瞄向冰窖外麵,如今白沙山莊出了事故,再沒有人能監視和扣押她了,這是不是一個逃跑的絕佳時機呢?輕手輕腳地拿過段曉樓的右手,拆開紗布,上藥重包,動作極盡輕巧,怕弄醒了他而讓逃跑的良機消失。
做完包紮事宜後,她再瞧一眼睡得極沉的床上人,提裙,轉身,躡手躡腳,蓮足一掂……
“別走,你走,我死……”段曉樓打著鼾說出這樣一句夢話。
何當歸心頭一驚,做賊心虛地回頭看他,還在睡。於是再醞釀出一點出逃的冒險主義精神,要鎮定,莫慌張,要盡快回揚州找孟瑄商量對策,錦衣衛已經知道她和逆黨是同夥,她在揚州呆不下去了。躡手躡腳,手腳發汗,汗汗汗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去哪兒。”這也是段曉樓的“夢話”,打著微鼾說出來的,卻讓何當歸認命地承認,她錯失了逃跑的良機、
回頭看段曉樓,他還在睡,睡得很香甜很可口的樣子,可是他明明醒著。他為什麽還不快快睡去,不是滿目血絲了嗎?真是一個讓人操心的大孩子。她對付孩子最不拿手了,總是到處吃癟,私心覺得孩子都是人精,比大人有辦法多了。望著段曉樓的睡顏,她發起了呆。
說到底,還是她負了段曉樓,不管兩人曾經在一起的時候誰對誰錯,誰又起了變質的貪婪之心,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愛。倘若段曉樓不愛她,又何必費那麽多心思去陷害她周圍的人,何況,他本不用做那些麻煩的事,他隻要在兩人的交往上更進一步,她也並非不願,那之後無論有什麽嫌隙,委身於他的她也難下定決心反悔。沒有選擇後一種手段的他,該算是尊重她了吧,假如真如柏煬柏所說,段曉樓經常深夜越牆入羅府,偷偷觀察她睡覺,那他一定也萌生又打消過那樣的念頭。
當她和段曉樓徹底斷絕戀人關係的時候,如此看得開的她,都花了近一整年的時間才終於從心中放開這段情,而他自更不必說。換句話講,他們二人名義上雖早不是情人,可在他們心中,還一直將對方當做情人。前者是外人看到的表象,後者是隻有他和她能看到的本質。
做著一對這樣的“假想情人”,依賴和占有感並不比當初在一起的時候轉淡,甚至變得更濃,因為除了回憶中的影子,他們什麽都抓不住。之所以說,她背叛了這一段情人關係、負了段曉樓,也是機緣於此。試想一下,假如先放手和另擇配偶的人不是她,而是段曉樓第一個鬆開線的那一頭,娶了關筠或別的什麽人,讓她從別人口中聽說他已經變成一個幸福的男人。那麽對情事豁達如她,心心念念希望他幸福的她,心中又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人好、體貼、細致、溫情的段曉樓曾愛過她,她卻不是那個讓他品嚐幸福的女子……
推己及人,放開了段曉樓的手、努力去喜歡上孟瑄的她,將自己對孟瑄的“至死不渝”的感情展示給段曉樓,無怪乎他的反應那般激烈。他一定有一種強烈的被拋棄和背叛的感覺,所以才會對她無理取鬧,拿著一隻廢手作為籌碼來逼迫她。
三個人的糾纏,自然注定有一個是要被摒除在外的,決定權大約是在她的手上,而她將這個名額留給了段曉樓。看著狠狠受傷的他,她心中未嚐不痛不動搖,隻是,對一個人忍,對另一人狠,這樣才能走下去。她不是男子,從來隻世間男子才有三心兩意的權利和精神頭,女子麽,光愛一個人就夠費思量的了。
“段曉樓?你醒著嗎?”她下決心將心中的這些考量對他坦白,輕輕喚著,“曉樓,我有話跟你講,你現在能聽見嗎?”
段曉樓看上去睡得很沉,沒有任何反應,氣息、心跳和周身磁場都沒有一絲波動。
可她估摸著他還醒著,於是開口同他解釋說:“我不知你究竟在我身上用了什麽怪異手段,讓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可是那些話也有不盡不實的地方,你別再對我用逼供手段,我將心中所想揀要緊的跟你說說,行不行?”
段曉樓還是睡。
何當歸怔愣地瞧著他的側顏,然後有幾分相信他是真睡著了,他的眼角眉稍看上去,盛著滿滿的掩飾不住的疲倦和安詳。疲倦和安詳彼此並不搭調,卻和諧地共處在他的臉上。她提裙,轉身,邁步,心中揣著兔娃兒,先離開冰窖再做打算……
“你敢走出冰窖大門試試看,我會讓你嚐到後悔的滋味。”段曉樓不含睡意的聲音冷冷響起,“其實我根本不用警告你,你也根本逃不出去。你都沒有奇怪過嗎,如此一個水下所在,大門還是敞開著的,水怎麽倒灌不進來?你若真那麽好奇,自可以去瞧一瞧外麵是怎麽個構造,再估量下你能否活著從這裏出去。”
他的聲音冰冷而理智,幹脆利落的就像是用匕首插出來的碎冰,聽上去極是無情。可何當歸沒有被冒犯或被嚇著的感覺,反而覺得新鮮有趣,原來段曉樓冷了臉說話是這樣一種語調,比之他染著脂粉氣時候的聲調,可謂各有千秋。
“那麽,”何當歸微笑回身,望向床上閉目的他,“你是打算傷愈之後就逮捕我,將我抓進大牢中拷問嘍?”
“不用那麽麻煩,”段曉樓告訴她,“之前你為了守住他的名字而自刎,是我付出血的代價救你回來,你還捎帶著嚇走了我半條魂。這些都是你惹出來的,所以你得賠償,從今而後,你跟那個姓沐的就斷了吧,揚州你也別回了,除了我,你不能再看別的男人。”他用通知而非商量的強勢口吻說,“你要想不被逆黨牽連自己和家人,就跟著我回京,我回好好安置你,你安心休養,靜等著起程吧。”
“……”何當歸垂頭,閑閑整理自己零碎的衣角,仿佛不把段曉樓的威嚇當一回事。
段曉樓還是閉目養著神,側對著寒冰池外的她,口氣也稍微和緩了一些:“你別胡思亂想太多,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保護你,你日後自然知曉我的苦心。要是你還不願意,我也可以再多等兩年,先給你在侯府外找個宅子靜養,等你願意的時候,等……等咱倆有兩個孩子的時候,我領你回家去,跟娘說我要娶你為妻……”口氣放得更軟,一下子就從危言恫嚇轉成了低聲下氣,“倘或你還願意像從前一樣待我,那我也既往不咎,那咱們這一世還能有個圓滿,你,你考慮考慮吧。”
何當歸默然片刻,然後說:“你明知道回不去了,又何必這樣說。實話同你講了吧,像我這般自私的女子,第一是先為自己考慮的,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他,所以我也不是為了守住他的名字而用匕首往自己脖子上送,那種傻事,我連上輩子都不會做。真實情況是,當時我已經覺出冰室中除了我和陸江北,還有一個第三人在場,而且,那個第三人還在用某種見不得光的伎倆脅迫我招供。”
段曉樓睜眼,偏頭看她,還是滿目的血絲沒褪卻一點。
她長舒一口氣,也直視著他的眼睛,說:“你的衣物熏香,是你家裏給熏染的、固有定製的常例香嗎?連著三年多都沒變過一點兒,讓我一下子就聞了出來。而且,我還忍不住猜想道,對一種香味兒都那麽長情的你,會否對我也是一樣。因此,我才冒險一試,沒想到果真如此。”她勾唇淺笑道,“所以說,我並不是拿自己的命為誰冒險,我隻是跟你開了一個玩笑,剛剛那件事,真的很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