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回羅家的事,耳聰目明的老太太能第一時間知道,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何當歸隻是奇怪,什麽客人要引去偏僻敞亮的聽竹院,還能得老太太之外孫女兒前去撫琴怡情?再聯係到之前蟬衣說來福壽園報信兒時,被幾尊門神攔在外麵,什麽樣的客人去別人家裏做客,還要帶著門神?實在耐人尋味。
這時候,來叫她的蒲公英再次催道:“聽竹院那邊兒連琴都擺給好了,就缺一個彈琴的人了,老太太等得可著急呢,三小姐你不論會不會彈,都勉強去充個數吧。”
何當歸心道,去就去,看看是哪路神仙下凡,當下頷首讓蒲公英帶路。行在路上,才開始琢磨剛剛績姑娘提到的老太太的話,“沒指望家裏個個都進皇家的門兒,能有個瓊姐兒,就是羅家祖上有靈了。”看來真叫自己猜中了,瞎貓碰上死耗子,自己隻是吐了一下漱口水,偏巧就撞上了兩個給皇長孫物色女人的太監,自己又把死耗子丟到羅白瓊頭上,才有了羅家的當頭鴻運和“祖上有靈”。
嗬!羅家這些天裏真熱鬧呀,除了彭時彭漸,如今又來了貴客,既尊貴又神秘的客人光臨羅家小廟,會是誰呢?
“啊呀!”身側的蒲公英忽而叫了一嗓子,嚇了何當歸一跳,偏頭去看時,見是蒲公英別在胸前的綢帕飛走了,在幾步之遙的半空之中晃晃悠悠的,詭異地往前滑翔著。蒲公英略作猶豫,幾步追上去,可等她追上去之後,那帕子又很不聽話地往另一個方向飄走了。如此往複幾回,蒲公英越追,那帕子越跑,最後兩者都走上別的路徑,轉眼不見了人。
何當歸原地站了站,對這個小插曲不以為然,正要繼續往聽竹院去,卻見迎麵走來一位三十上下的美婦,大幅度地扭動腰身向她走過來,滿頭的釵環叮當作響。何當歸略感詫異,斂低眉眼,低低福下身去,請安說:“女兒拜見幹娘,幹娘這是往哪裏去?”
這中年美婦不是別人,而是三老爺羅川柏的填房妻子梁氏,跟這家裏一向不搭調的另類存在,雖然是老太太親子的媳婦,不過跟老太太和家裏人都不大來往。孫氏讓出掌家之權後,老太太還曾屬意過梁氏,可梁氏自己不熱心,最後老太太無人可用,隻好暫時把當家鑰匙給了大孫媳董氏,隻等二兒子羅川穀再有了賢妻,再將當家權還給二房。
而且因為羅川芎不在羅家住,何當歸又年幼、乏人管束,才由湯嬤嬤撮合著二人認了個幹娘幹女兒的關係。不過二人顯然都不認可這個關係,就是旁人瞧著,也是不像,漸漸就少有人提起這檔子事了。
梁氏抓著帕子擦擦汗,笑道:“乖女兒你往哪裏去?好些日子沒見著你,可把你娘我給想死了!”
何當歸聞言一呆,上下打量梁氏的精神狀況是否正常。好些日子沒見她,怎麽給人感覺怪怪的?她遲疑道:“我要往聽竹院去,老祖宗等我呢,那我就不多耽擱了,幹娘你忙去吧,女兒告退。”
梁氏搖首笑道:“好女兒你說哪裏話哉,娘又沒別的閨女兒子,房裏的老頭子也是個沒骨頭的魚,伺候得老娘不爽利,有什麽可忙的?今天可容易抓著了你,走!陪娘逛花園去!”
何當歸大為疑惑,梁氏雖然會些武藝,跟閨閣婦人有一定差別,可到底也是名門出身,什麽時候說話這麽粗鄙了?再仔細瞧兩眼梁氏的笑臉,最後將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上,慢慢問:“幹娘,幾日不見,你的個頭兒好像抽高了兩分,莫不是過年吃了什麽好東西,能不能給我兩個嚐嚐?”
梁氏不語,笑目看著何當歸。二人對視一刻,何當歸心中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而梁氏笑言一句:“好女兒,你的臉能變這麽白皙,老娘可為你操了不少心,一桶一桶的香湯燒開了給你,你都不知道孝敬孝敬俺。”
“柏煬柏?!”何當歸蹙眉,“真的是你?你真是好事多為,不扮道士又扮起婦人來,你易容成梁氏做什麽?不怕跟真正的梁氏撞上嗎?你怎麽就認準一個羅家作怪了?”
梁氏搖頭歎氣:“作怪?老娘全是為了女兒你,你還不領情,桑心!好桑心!”
何當歸不耐煩地說:“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到底在打著什麽主意?我喜歡跟打開天窗說亮話的人打交道。”
“好啊,老夫也想跟你說一回敞亮話,”柏煬柏立刻恢複了真聲,“俺近日夜觀天象,揚州將有大事要發生,而且紅芒星動,吉凶難辨,讓俺甚為憂心。想跟你說話排遣排遣,卻一直沒找到你,原本以為沒戲了,沒想到最後關頭遇著你,也是天意該著那東西是你我的。”
何當歸看著一向目下無塵的梁氏動嘴,說出的話卻是柏煬柏的聲音,心中別扭得緊,皺眉說道:“想聊天,就去桃夭院等我,我現在要去見老太太,工夫耽擱不得。”
柏煬柏沒想到自己如此這般的鋪墊一番,全然得不到何當歸的關注,不禁氣惱,張口拋出更大的誘餌:“《長生錄》你聽說過嗎?知道這次武林大會的標靶是什麽嗎?錦衣衛和武林各道打破頭要搶的東西,你沒有興趣嗎?”
何當歸仍麵上淡淡的,拿腔道:“世上的好東西太多了,我若是樣樣都感興趣,現在早就被欲望撐破了。柏煬柏,從前我的欲望比你更盛,野心也比你更大,我還想混個體麵的郡主當當,坐府召個郡馬呢;我還想賺滿滿一倉庫的黃金,變成比漕幫更有權勢的商人,比關府田更多的地主呢;我還想當個高來高去的高手,將宵小之徒踩在腳下呢!”玉容微波,似笑非笑地說,“我日日夜夜都揣著我的野心,裏麵蠢蠢欲動,卻又要故作平靜,這樣的日子並未讓我感受到寧靜和幸福。而如今,我隻想過我的日子,隻想做一個平凡的何當歸。”
柏煬柏沉默一下說:“你愛上孟瑄了是吧,你知道他的秘密嗎?”
何當歸聽他此話有怪,於是反問:“你知道孟瑄什麽秘密?”難不成,柏煬柏也知道孟瑄兩世為人的秘密。
柏煬柏一字一頓地告訴她:“孟瑄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後年十八,這三年裏,他都有克妻的煞星命格,你跟他在一起將會非常辛苦。而你卻是旺夫相,你旺他,他克你,這樣的八字對起來,當夫妻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你得當他的正室妻子,而且不能有側室妻子妨礙,你得在嫁給他的三個月內將他所有女人都打壓成妾,還得登上正妻位。”
何當歸經他這麽一說,倒想起不久前師父孟兮曾說過,孟瑄小時候克親,就請了柏煬柏給鑲星改命,將“克親”的那一部分挪到“克妻”上了。柏煬柏說的孟瑄的秘密,原來是這個,他應該不知孟瑄的秘密。至於孟瑄隻有三年克妻,而非一生克妻,這個師父卻不曾提起。
“假如我能辦到你所說之事,那我是否就能不被孟瑄所克、能免除厄運呢?”何當歸覺得自己越來越肖似一名普通婦人了,愛做些求神問卜的事,專問家宅和丈夫。
柏煬柏掐著手指算了一回,點頭說:“丫頭,你嫁給他三個月之內,一要當他的正室,二要將他的其他側妻削成妾,並設法給他湊足七個小妾,將那七人拿捏在手中,你就不會再受孟瑄命硬幹擾了,就能過上你想過的安穩日子了。”
“你在胡說些什麽?”何當歸甚感納悶,“給孟瑄納七個妾?虧你說得出口!我給你納七名小妾伺候你好不好?”
柏煬柏還是一本正經地說:“你與孟瑄結合後,他就正式開始克你了,你會變得非常之倒黴,吃果子吃到蟲眼,喝水喝到鼻子眼,到時你就能體會到了。不過假如你按我說的方法做,保證你災消難滿,跟孟瑄過得快活似神仙,將七名小妾踩在腳下!據我推測,孟瑄此生,前後大約會給他命定的妻子帶來八劫,假如你就是他命裏的那個人,第一劫你是避無可避的,非得嚐點兒苦頭不可,而第二第三乃至後麵的劫難,你就從中脫出來了。我給你生的這個法子,叫做‘七星拱月陣’,她們七個托起你一個,一人受一劫難,最後全沒好下場,豈不妙哉!”
何當歸默默聽完,蹦出一句:“虧你還是個出家人,真不知你這樣的心腸怎麽能被尊為道聖。”
“貧道普濟眾生呀,”柏煬柏眨巴眼睛,“丫頭你也是眾生,貧道如此為你設身處地的著想,你都不感激我嗎?”
“那七個人會死嗎?”何當歸問。
“貪心追逐不屬於她們的東西,遭報應也是活該!”柏煬柏用梁氏的臉孔猙獰地說道,“管她去呢!女人就要狠,不狠地位就不穩!”
“除此之外,難道別無他法嗎?”何當歸虛心求教道,“我認定孟瑄是良人,柏公你神機妙算,別再逗我開心了,給信女指一條明路吧。他日若是靈應,你要多少金銀我都不吝嗇給予。”
柏煬柏攤手:“老夫已經夠正經夠坦白的了,我說的就是最好的辦法。要是你心腸太軟下不了手,或者對自己的頭腦沒什麽信心,那老夫隻好建議你,等三年之後再嫁給孟瑄,到時他‘克妻’的命盤也輪轉過去了,就算有八劫,也將他的妻妾克得差不多了,到時你再嫁進孟家,會比現在保險一點,俺覺得。”
何當歸麵上籠了憂鬱的氣質,訥訥問:“真的要給孟瑄湊足七個妾,還要跟她們共分一個夫君嗎?”
“傻呀你,”柏煬柏敲她腦門,“名義上就行,名義上承認一段時間,孟瑄不是迷你迷得神魂顛倒的,眼裏哪還有別人?就算人數沒湊夠,你把孟瑄身邊看著不大順眼的丫鬟也拉來充數,到時俺贈你一張一百兩銀子的花箋紙,你將七人姓名與生辰謄寫在上麵,‘七星拱月陣’就算做成了。你也不用專門去陷害誰,或者拿刀子捅誰,隻要一心一意討好孟瑄和他娘,用最快的速度爬到七奶奶位上,你就一步步走向安全,一步步遠離危險了。”
“那……我的第一劫是什麽?”何當歸想試試他說的跟孟兮一樣不一樣。
柏煬柏搖頭:“這個要等你跟孟瑄睡過了再算,現在哪算得準呀。怎麽樣?我夠不夠朋友,夠不夠義氣,夠不夠誠意?你該不該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早就知道柏煬柏才是天生的商人,比她更會算計。
“如今揚州群英薈萃,成千上萬雙眼睛都落在一處,揚州城西、兔兒鎮南的十八山崗出土的《長生錄之下卷》。”柏煬柏笑道,“貧道也想要那樣東西,可光靠我早就拿不到,得請你幫一回忙。”
“我能做什麽?”何當歸疑惑,“我弱得超乎你的想象。”
“除你之外,天下無第二人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