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笑拍一下青兒,嗔視道:“好猴兒,為師何嚐不知你的一片心,且我在脂粉堆中摸爬滾打多年,若我真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也就活不到現在了。隻是聽你的描述,我猜著十有八九,那個孔維是燕王的人,而帛兒隻怕也是燕王提早安排好,用明麵裏的手段擱在孟家的一個臥底,哪能如殺貓貓狗狗一樣,隨意就給殺了。燕王知道了要不開心的。”
然青兒不忿:“她算什麽東西,純屬女妖精一枚,去勾引孟瑛也就算了,居然壞心眼打你的孟瑄和清園的主意,真是恨不得給她一金箍棒!叫她轉世馱磨盤去!”
何當歸再笑,並警告說:“既然燕王相中了她的人才,那她就必有過人之處,絕對不可能像表麵上顯出來的那樣輕浮、沒腦子,你這丫頭心裏沒成算,除了自信足夠,別的手段就欠奉了。這麽一比較,我倒覺得她強、你弱,所以你輕易別去招惹那個女人。假如你對孟瑛真的沒意思,那你就更不必招惹她了,沒的惹一身腥。”
青兒不可思議地叫道:“她睡你老公耶,你怎麽還能這麽淡定的微笑,你不想拿斧子砍人嗎?”
何當歸偏頭看看那邊的陸江北,見他麵上是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疑心他偷聽了她們的談話,連忙給青兒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拉著她再走遠些,低聲教育道:“一則在古代,男子沒有貞操一說,你試著去接受吧。二則我就是信孟瑄,我也不知為何對他有這樣大的信心,他若真的跟那帛兒糾纏不清,就算我往日都瞎了眼。三則孟瑄孟瑛都是聰明人,咱們隨便一聽,都能猜出帛兒是燕王的奸細,他們難道不知嗎?既留著她,就必有深意,我們又何必去操他們男人操的心。”
“外麵的那些大事,我是不懂,也管不著,”青兒扭唇道,“可她現在已經插足到你們的日常生活裏了!你不記得柳穗說過的了,她每天夜裏睡你家裏、睡你老公!”
“的房間。”何當歸補充道,“僅此而已。”孟瑄一見自己就一副饑渴難耐的樣子,好像很久沒見女人了一般,他要是隨便到那種程度的男人,又哪兒生出的那麽多欲求不滿。不知他的病況怎麽樣了……“青兒啊,回揚州後你先別跟我回羅府,先去清園瞧瞧孟瑄,再向孟瑛打聽打聽我們的親事,我很著急嫁孟瑄。”
青兒不敢相信此話出自冷情的何當歸之口,可她左耳朵右耳朵一起聽見了“很著急嫁”四個字,於是訕訕點頭道:“好,我一回去就幫你催,完不成任務不回家!”
“也不用這麽急,討句準信兒就行,”何當歸慢條斯理地說,“眼下問題在我,是我要去選秀,又不是他們那邊的問題,隻是多通個消息,能讓我心裏更踏實些,處理羅家那些瑣碎事時,也好似有個主心骨一樣。”
“等你嫁了人,咱們就不能天天睡一起講故事了,對吧。”青兒忽而就傷感地冒出一句,“千裏搭長棚,也沒有不散的筵席。”
兩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昨天下的小雪已經化了水,洇濕了她們的繡鞋鞋底,山風吹亂了她們的發,忽然就有點憂鬱涼意彌散開來,談笑也在瞬間冷了場。
何當歸率先打破沉默說:“山上既然有瘴氣和毒氣,落雪化水也必然不幹淨,這裏不是個好站處,咱別在這個風口子上站著了。”回想青兒講的這兩件事情,一個錢牡丹之死,一個舞姬帛兒的來曆,回味著歎息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作為人還能悲慘到何種境地。對了,錢牡丹的女兒呢?還留在錢家嗎?”
青兒猜到她肯定會多口問一句這個,或許是童年遭遇使然,令她對沒爹沒娘的小孩子有一段天然的悲憫心腸。
因答道:“錢牡丹一案審理完畢後,除了錢水仙設計謀害親姐,‘先哄著錢牡丹寫信給宗喬,約定一起跳水,又在錢牡丹跳水時用毒刺紮她手’——這些都是錢水仙簽供畫押的罪狀,也是她被砍頭的理由。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壞影響,就是錢家因此敗落了,錢襲死了兩個女兒後,精神也不大好,就回鄉下靜養去了,錢家的家私讓下人又搶又卷的掏空了,那個霸道的錢夫人摔斷了腿也沒人理,反正場麵就是一個亂。那小嬰兒被丟在後巷垃圾筐裏,柏煬柏撿了送去孤兒院了。”
“還算他做了件好事,”何當歸默了會兒道,“往年,你老抱怨錢家的青樓一直剽竊咱們的創意,以後怡紅院少個競爭對手,你可以少生口氣了。”
“可是呢,我還想讓我哥以權謀私打壓他家,這回也省了。”青兒的玩笑不帶笑意,染上了兩分寂寥,“往後揚州地麵,一是壯陽二是青樓,這兩個領域裏,咱倆高處不勝寒了。哦對了,孔縣令還判了澄煦學院對學子疏於教導和關懷,除了罰銀子充公,還取締了熱門的相親活動‘流觴曲水’,明年澄煦可能就沒那份兒熱鬧,女學生也肯定變少了。還好咱倆都不打算繼續讀了,嗬嗬。”她幹巴巴地笑兩聲。
何當歸淺笑沉思,維持著這個表情,一直到坐上回揚州的馬車,她都沒褪去笑意。
“當歸,你不想多惹是非,我倒可以幫你個忙。”陸江北柔聲道,“就當是舅舅給你的成親賀禮吧,那個帛兒,我幫你弄走……抱歉,之前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他隻在兔兒鎮停了小半刻,跟隨從交代了事宜,旋即就跟何當歸一起乘車回揚州,反而是青兒要照顧農家裏的柏煬柏,暫時先留下了,所以回去的旅伴就從青兒變成了陸江北。
何當歸從沉思中拔出來,扯動唇角說:“舅舅別為我費心了,我自己可以。”
陸江北微笑:“你可以,但是你不願意,不是麽?有些人做事是因為喜歡才做,有些人是因為有才幹而被要求去做,還有的人,雖然有才幹卻不喜歡做一些事,因此事到臨頭才不得不做。我對你的了解稱不上深,卻覺得你是那最後一種人,既然你叫我一聲舅舅,那就偶爾依賴我一回罷。”
“你想怎麽幫我?”何當歸的眼睛有點酸澀,睡意裹住了她,沒精神地說,“還不知道燕王對那女人抱多大的寄望,又有多想拉攏孟家,萬一擅自拿走那女人惹惱了燕王,就有更多麻煩。而且……燕王不是你們長夜閣的閣主嗎,你要找你上司的不痛快?”
陸江北笑道:“小丫頭知道的還不少,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機密。”他一臂拉倒她在車座上,讓她枕著他的腿,並用點嗔怪的口吻說,“你的優點和缺點都讓人又愛又恨,優點裏以同情心為甚,有時難免連累你吃苦頭;缺點就是你代庖越俎,掛心了許多‘份外的事’。假如你肯聽我勸,那我就勸你一句:學著當個笨女人,別把原該男人的做的事攬到自己身上。我既說了要幫你,你就答聲謝謝就夠了。”
“謝謝你。”何當歸緩緩闔上眼睛問,“為什麽最近困的次數變多了,從前隻睡兩個時辰就夠了,現今四個時辰還犯困。”
陸江北像拍打小孩子那樣拍她入睡,輕輕說:“常人眠四個時辰也正常,你以前睡得少,是真氣充沛的緣故。安心睡吧,等到了前麵鎮甸上,咱們打個尖,讓你好好睡一回再走,我也樂得多看顧你一日半日……”
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模糊,她當了回笨女人,不再動腦子想東與西,隻順從著困倦的心,緩緩入夢,夢境竟比從前都甜美了幾分,夢到的全是好事。本以為幾日的離奇經曆會讓夢境也侵染陰影,不過這一次,那些避諱的人與事,竟一樣都沒出現在夢中。
於是她就喜歡上了睡覺,從兔兒鎮到揚州的路途,騎馬六個時辰、乘車十個時辰,卻因為她嗜睡而走了整整三天。陸江北也不急著回揚州陌茶山莊處理公務去了,隻要她一打哈欠,他立刻就叫停了馬車,找了沿途客棧的上房,讓她飽飽睡上一覺。如是幾次,他兩個都形成自然的習慣了,何當歸也睡得分外心安理得。頭一回當笨女人,她也覺得有點新鮮,甚至都不去想,她和青兒又消失幾天、回羅府怎麽交代的問題了。
磨磨蹭蹭走到第四日晌午,他們終於還是到了揚州地界,馬車慢吞吞地往城裏走著,陸江北才告訴她:“我想用八荒指為你多暖些日子,且看著你下頜的傷疤不大順眼,就給你吃了點容易生困倦的藥物,耽擱了兩日行程。你要是生氣,現在可以罵我。”
何當歸的手指尖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下巴,入手光滑凝膩,卻摸不著了那條疤痕,她還不大信,找出鏡子來照,真的是沒有了!連點小印子都沒留下!
她自己雖然也有好幾樣法子能辦到祛疤不留痕,卻一做不到如此迅速、神不知鬼不覺,二是沒有心思調養自己,還巴不得挾傷疤以自重,讓自己的桃花債減少點兒,再讓老太太打消送她選秀女、給羅家長麵子的念頭。
可如今,瞧著鏡中那張分毫瑕疵都沒有的雪顏,如初開菏瓣一樣的巴掌小臉,她自己也生出幾分喜愛,顧影自憐,不知不覺看癡了。
陸江北又說:“選秀之事你也別太發愁,讓我幫你愁一回。”
“謝謝你,舅舅。”何當歸隻覺得“舅舅”二字越喊越順口了,隻垂下頭會心一笑。生來隻配備三個窩囊並冷漠的親舅,讓突然有了個極有本事、體貼周到的做官舅舅的她,生出點懶懶的幸福感。
陸江北拍了她的腦袋,然後手心裏亮出一對晶燦燦的素銀累絲棲闊耳墜,笑了笑說:“昨天我在街上看見了這個,覺得你戴正合適,配你的膚色最妥,來,我給你戴上。”
何當歸隻瞧一眼就知道那副耳墜莫說是路邊攤,就連銀鋪、首飾店裏也未必找的到,不看材質,光看做工手藝,就知道是珍品中的精品。可現在,她正在扮演一個見識淺薄的笨丫頭,於是非常配合地笑道:“我許久不佩戴耳釘,正擔心耳洞會長合了,可巧就有了耳墜,戴上撐一撐耳洞也好。”
陸江北聞言欣喜,坐近一點為她穿耳墜的掛鉤,何當歸閉目養神。兩個人很入戲地演著“舅舅與外甥女”之間的和睦天倫,雖然裏麵有假的成分,卻也有真的情意,這二人都沉浸並享受著這一刻的時光,忽而聽得馬車外一陣喧囂,如潮水樣一波波撞過來,卻又不像是普通菜市趕集或哪家子吵架的喧囂聲。
戴好耳墜後,何當歸掀開車簾往外看,看了一眼就失聲驚呼道:“那是盧府,珍珠姐和盧知州的家!怎麽圍了那麽多人,他們看什麽呢?難道盧府出了大事?”
陸江北聽她嗓音拔高,一聲比一聲更尖銳刺耳,可知她是真的急了,於是立刻叫停了馬車,讓車夫過去人群裏麵打聽一下,盧府出了何事,那些人亂糟糟的一處,又在圍觀些什麽熱鬧。少時車夫即來回道:“他們說盧府裏出了凶殺案,有盧府自家的人報了官,可盧知州攔著不讓拿人,說‘必有冤情’,請讓他自己查。而接辦此案的展捕頭也是個較真的人,連知州大人的賬都一絲不買,雙方就鬧將起來了。這不,大夥兒也沒興趣趕集和做買賣了,全跑這兒看熱鬧來了。”
車夫回話是在馬車之外,而車上的何當歸未聽完,就一顆頭撞開車簾,連聲問:“死的那個是誰?是知州夫人嗎?叫秦珍珠嗎?!”
“不、不是,”車夫被她彈出的腦袋嚇了一回,退步擺手道,“聽說那個知州夫人是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