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何當歸又自悔失言,她不應該用這麽熟稔的口吻跟他講話,她應該完全“不認識”他才對,於是忙改口道:“您就是,那位常將軍吧?小女子見禮了,不知將軍怎麽會走到我家來,還是在這個前後不著的時辰,現在,連五更天都不到呀。”
這個時候,哪有誰個正常人出沒於別家內宅的,他跟孟瑄都不很熟,為毛站在孟瑄之小妾的院子裏看星星。還是說,他也跟那關墨一樣,是個表麵正經,實則淫邪無恥的衣冠禽獸采花賊?看著那一名神情明暗不定、眸光內斂的雄偉男子,她警惕地後退了兩步,退回門檻裏麵才問:“將軍有何貴幹?還是請找外院管事談吧,我、我怕見生人。”
常諾知她是誤會了,於是也負手退後兩步,平靜解釋道:“我也是剛到這裏,略站一站就走,倘或有不軌意圖,我一不會幹站在樓下,二不會讓你發現我的行蹤。”
何當歸一想有理,而且有次在羅府苦竹林,他劫持她去山洞,是橫抱著過去,卻隻抱“兩頭”而不碰“中段”,所謂君子慎獨,他背著人時都沒怎樣,何況如今她都為人婦了。她蹙眉問:“將軍是迷路了嗎?這裏那是個好站處?”
常諾頓了頓才說:“實則我還是有事來找你,可晝夜兼程,到這裏時天還沒亮,我就等著你醒了。”
“將軍找我?”她做出滿麵迷惑的表情,“不知有何見教。”腦中一時轉過百念,手下還輕輕按了按貼身收藏的刻著兩幅小像的匕首。
常諾沉聲道:“姑娘可能也知道,日前揚州再發地動,且比前次震幅大得多。這場地震過後,城內百業蕭條,比戰時還破落,而米商麵商則趁機哄抬市價,往日市價二十幾文一鬥的米糧,如今已經均價在百文以上了。”
這個,是很不幸,她也間斷地聽說一些,可這些民生疾苦的事,她一介草民能說什麽。想了想,她試探地問:“莫非,將軍你是來動員賑災的?”
常諾點頭說:“聞名不如見麵,姑娘果然剔透,我聽說清園的倉廩充實,有兩萬石今年秋裏新打下的稻穀。”
何當歸心裏暗呸一聲,什麽聞名不如見麵,他倒很會裝。
最近幾日,揚州方圓幾百裏都受地動貽害,民生上的凋敝景況是可想而知的,恐怕除了家有餘糧的富戶,整個揚州家家戶戶的口糧都成了問題。聽說左近各城鄉鎮甸裏,湧現出了一大批在地動中流離失所的難民,人數每日都翻倍增加。
有的是正好好過著日子,屬於還能填飽肚子的中平人家,可一波又餓又凶的難民過去後,窮搶窮,惡欺善,一些不管不顧的難民搶空了普通人家的存糧,那些人家沒了著落,又不能在家等死,於是就加入了難民大軍,學著旁人那樣,連乞討加打劫地緩緩向著傳聞中的富庶之地揚州而來,期望官府能解決他們的難題。
清園附近的幾十所富人別院,自然是不發愁糧食吃的,雖然十室九空,但跟難民居所的情況不同,他們是房舍太多,貴人就那麽幾位,所以才空置著。而且每座別院都至少有一千石以上的庫存糧食,不過,像清園這樣擁有新穀兩萬石的情況就比較罕見了。
何當歸當初接管清園賬目之後,看到存糧有這麽多,她也吃了一驚,等地動一發,她才想到,糧食是從前的孟瑄循著前世經驗,而提前囤積下兩萬石的糧食以備不測。她自己也有點印象,前世洪武三十一年三月中旬,揚州曾發大地動,而她是在三月上旬就被王府轎子抬走了,當時的消息也閉塞,所以竟不清楚這一節。
望著常諾嚴板的麵容,她理了理衣領,微笑道:“若是為此事,那還真不能推給外院管事處置,隻因夫君臨行之前,將園子裏最重要的幾把鑰匙都交予了我,我雖不懂這些俗務,可也不敢辜負了他的信托。”
“那你意下如何?能否開倉賑災?”常諾眸光鎖定了她。
她含笑道:“兩萬石的糧穀是小數目,跟如今揚州城裏的那上百萬石精米白麵相比,的確不夠看,不過這個時節幹巴巴的站在院子裏一言說準,又有點太兒戲了。將軍不若進堂中用點清茶素點,待我稍稍理妝後再來詳談。”
常諾點頭說:“如此甚好。”
何當歸招待他進屋裏坐了,茶水點心和培泥小爐都現成,熱了便吃。她自己上了樓去,回身的一瞬間就斂容沉思起來,常諾恐怕不是為兩淮地區的災民來求糧食的,一則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個將軍,手下管的兵士再多,也決計管不到民生上麵來,就算揚州府衙真的有勒令城中富戶出糧食賑災的德政,也該是府衙官吏挨家挨戶來談判。
二則,假如常諾有仁俠之心,見到了生民疾苦後動了惻隱之心,以他的財勢地位,與風揚的手中掌握的船馬錢糧,十倍於清園庫存都不止,他何必這樣冒昧來清園尋糧?
這樣疑惑著,她上樓先喚醒了青兒,耳語將常諾來訪和她的考慮都跟青兒說了一遍。青兒迷迷糊糊地聽完後,驚訝地說:“是騙子吧,沒想到還有這麽陰險的事,等我去打發了他。”
何當歸攔一下,耳語道:“我倒是有賑災之心,而且估計著孟瑄也不會反對,隻是一直沒有好的布散錢糧的渠道,而這常諾既然來了,就先聽他怎麽說,假如有什麽破綻,咱們再做計較。還有一件比較奇怪的事,就是這些日子外麵大亂,咱們這一帶卻安靜和平的很,我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也說不上為什麽。”
青兒打著哈哈說:“走,穿衣服見客,看看這個常諾是個什麽款型的帥哥。”
何當歸敲她腦門道:“樓下的人能聽見,姐嘞,這回你別再丟人了。”其實青兒也不是初見常諾了,有一晚在桃夭院,常諾就來捎帶過一個消息,不過當時是扮成風揚,還被青兒臭罵一頓。
少頃,她們兩個都穿戴整齊,洗漱理妝後下了樓,齊刷刷地向著常諾遙遙一禮,何當歸笑道:“將軍久候了,是我等的疏失,還請見諒。不知劣茶還能入口否?”
常諾神色不如初見時那麽嚴肅了,回笑道:“我來的時辰和出現的方式都不當,姑娘沒喊出一聲‘抓賊’來,我就該念著你的好了。”至於茶麽,她的茶就跟她的人一樣,百個人見了嚐了,有九十五個都會讚一句好。才兩月不逢麵,她好像又高挑窈窕了一些,容貌倒還在其次,世間美人何其多,隻她的氣質,卻已出脫的像一塊雨水反複衝洗之後的雨花石,清潤不張揚,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來。
何當歸攜青兒入座,介紹道:“這位是廖門千金青兒,我的好友,也是我的副手。方才將軍的來意雖然說明了,可言辭中有一些含混處,我請了她來幫忙參詳參詳。”
“哦?”常諾含笑問,“你覺得我哪裏說的不夠清楚?”
何當歸往茶壺中添第二泡水,不徐不疾地說:“我不大懂朝中事,可小時候聽戲,說文官管民、武官管軍,文官手裏官憑印信、武官手裏握著虎符,唯一能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是每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譬如揚州知府韓大人、京兆府孟大人等等。而將軍你為民挺身,呼籲奔走,讓小女子敬佩之餘,也萌生一些困惑,想冒昧問一句,你來征調我家的糧食賑災,可有官府的那種蓋著紅戳子的文書?”
“來得急,忘拿了。”常諾默然一刻,隻能這樣敷衍她。小妮子懂的不少,還對他生了疑,這可不大妙了。
何當歸用尖頭茶叉撥弄茶壺邊緣的茶末,問:“敢問你是從哪裏來?受了哪個衙門的指派,是來我一家征收糧穀,還是征收這一帶所有富戶的倉中糧?”
常諾盡管飲了好幾杯茶,此時還是有點口幹舌燥,覺得這妮子真難應付,隻好邊想邊答道:“我從北邊兒過來,受的是揚州知府衙門的委派,至於征誰家、征多少,就端看這些富戶的慈悲心有多少了。我見過不少為富不仁的富人家,本來不做米糧生意,可這回一見著了商機,貪圖這天大的利潤,一鬥米本來是十八文的進貨價,他們卻敢按一百八十文的天價售出。”
青兒咬牙道:“我最煩那種賺這樣黑心錢的商人,在這種時候,不減價都對不起黨……皇上和人民。”
常諾繼續侃侃而談道:“照這麽下去,朝廷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夠拿來救災的,何況國庫的情況,隻看這兩年的稅收政策也能想見一二。何小姐和廖小姐可能不知道,京城往北,不光爆發了糧荒,那些災民還把北部地區的時疫給帶過來了。如今誠乃多事之秋,連皇城中的天子與後宮娘娘都節衣縮食,將省下來的銀錢采買了稻米賑災,何況是你我呢?”
青兒被說的心潮澎湃,慷慨激昂道:“我也不是小氣的,賑災的事也算我一份兒,我出一千五百兩!”
何當歸覺得常諾的說辭大有問題,還未及一一當麵點出來,就叫青兒這個愣頭青給一言衝了。她剛要攔一下,跟青兒解釋下捐款也得摸清渠道的基本常識,常諾自己倒說:“銀子倒不是最稀缺的,揚州一向富庶,府庫府銀暫時還夠用,隻是缺糧。為了籌集城中各大商家的屯糧,知府大人動了真怒,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廖小姐,聽說你是揚州關府的親眷,倘或能勸你姑父出幾萬石糧食,又或者回陌茶山莊調一些來,就真的幫了我大忙了,比出銀子還讓我感激。”
看著拍胸脯、打包票的青兒,何當歸的兩個眼皮子一起跳,覺得這事太不尋常了,常諾的消息真的很靈通,連青兒的人脈資源都摸得一清二楚。他都沒想過,今天算是他跟青兒首次見麵,竟然張口就道出他知道青兒住過關府、得關老爺賞識,現在住陌茶山莊、混上了財務總管和後廚采買的優差。這些都是青兒的隱私,他這麽講出來,不怕別人忌憚他嗎?還是說,他真的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以致狗急跳牆了?
想到這兒,何當歸讓青兒上樓幫她的白茉莉澆澆水,自跟常諾笑談道:“青兒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在風調雨順的年頭賺錢、在天災人禍的時候散錢,一向都是我們倆的心願。我自己也有幾千兩嫁妝,願上繳國庫以救災民,這是應當應分的,可清園的庫存糧食麽,暫時不能讓將軍帶走。”
“為什麽?”常諾緊聲問,麵上顯出焦急的神色。
何當歸斟一杯加了枸杞子的香茗,推到他麵前,懇言解釋說:“我是幫人管家,手裏最大的權限,不過是散幾十幾百鬥米麵銅錢、棉衣被覆給過往的災民們——事實上,從那天地動過去的下午,我家園子門口就搭了粥棚,可偏偏沒有半個災民從這兒過。我能自由處置我名下的幾千銀子,卻不敢在不問夫君本人的情況下,將那兩萬石穀米解出來,這點難處,還請將軍體諒。”
“可朝廷征糧,你們敢抗旨不遵?”常諾先是急得冒出這麽一句,徐而又覺得說重了,放緩了口吻道,“七公子是什麽樣的人,我是深深知道的,你今日交出那兩萬石糧食來,我擔保他來日不會怪罪於你。等他回來時,我幫你說項,保你無虞。”
何當歸攤出一隻細白的玉手,細聲細氣地要求道:“揚州府衙離這兒不過小半日的路途,像公子你這樣的能人,來回還用不了半柱香,既然你受命於知府衙門,何不將那賑災文書拿來一觀。一能夠讓小女子去疑並開開眼界,二則讓園裏管事也一起作個見證,辦事也更麻溜,大家和和氣氣的,一會子工夫就搬運裝妥,送往需要調劑的災區了,豈不是兩下便宜的好事。”
“抱歉,我腿腳有傷,趕路不便,文書拿來了恐怕你也看不懂。”常諾生硬而肅板地說道,“距此十餘裏的地方就有一大批災民,你我每說一句話,他們那邊就會餓死兩三個人,姑娘你真的忍心為了一道死板文書的事,就扣著閑置在手裏的糧食,眼睜睜坐視他們餓死麽?我的身份是從五品信武將軍,首重一個‘信’字,家門是京城常府,又有廖小姐在旁作見證,你還怕我是個騙子,騙了糧食就跑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