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先是氣得上下牙對磨,可轉念想到老皇帝也在這裏,韓放膽敢亂來一點,他都沒好果子吃,更何況跟何當歸一起幾年,真沒見她在哪個男人的手裏吃過虧。這麽一想,青兒也大臂一揮,指著屋裏說:“走,進屋去談!不過你的兵不能杵在這裏,我家的花花草草都一個大子兒一棵,你想買糧食光過秤稱就行了,可你們踩壞了一片草又怎麽賠?”
韓放不作猶豫,讓他的府兵隊長帶隊出園子等候,等他核查清楚清園購糧賬目,再按賬上數目點糧食。而他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青兒光看他那賊不溜溜的眼睛,就能猜出個一二三四。
於是,除了衙門的師爺董過光留守原地,其餘的府兵都氣勢洶洶地來,和和氣氣地退出了二門。本來韓放帶他們來,也隻是為了增添聲勢,現在效果達到了,他們也就沒多大用處了。在他跟神秘人的交易中,除了造出官府包抄清園的聲勢、找到“約定之物”外,對方還坦明了講,讓他盡管破壞何當歸的名節,不用手下留情,等此事一了,自有人來善後。這麽說,不就等於有人請你宿娼,還墊付了銀子,他還有什麽顧忌。
當下,韓放、何當歸和青兒走入最近的“一枝梅”庭院中,朱元璋與何敬先二人繞道從後門進“一枝梅”,在庭院入口處豎著耳朵聽。“一枝梅”裏的格局與其他庭院大不相同,擺設與梅樹相互輝映,隱合了二十四星宿中的亢金龍和危月燕的格局,讓一個小庭院看起來多了幾分雲深霧繞的層次感。
韓放雖然大概看懂一些,可也不十分明了,隨著何當歸走過幾叢小徑,莫名其妙的,何當歸和廖青兒二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沒了,讓他又羞惱又氣急,對著庭院裏的梅樹揮掌大吼:“耍弄這種詭計,看我抓住你怎麽治你!我要抄了清園,再一把火燒了!”
何當歸的聲音從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這是孟家的園子,你哪來的這樣膽色,莫非有人給你撐腰?”
韓放隻道庭院裏沒有外人,不大在意地冷笑道:“當然有人從中做嫁,何妹妹你大概還不知道,你得罪了一位大人物,他可是指明了要你死,我拚力維護,這才想到了保全你的辦法,你快出來,我說給你聽。”
何當歸的聲音近了些:“光為了我,隨便加個罪名,綁去官府究辦也就是了,可韓公子你還帶了兵來,十個我都被嚇死了,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韓放憑借耳力,順著何當歸聲音來處奔跑,口中笑道:“你猜得不錯,當然不是為了你,我後台的那個人目標在皇帝和孟家身上,你隻能算是一個附帶品,運氣好就是金絲雀換個籠子,運氣差就淪落樂籍,或被轉賣去做官妓。如今本公子保你,願意給你一頂新籠子,你該怎麽報答我,難道你還不明白?”
十步之外的高處,青兒彎腰撿石頭仍韓放,鐵蛋一樣的圓石一把把地丟下去,砸得他流出了一道鼻血,原本以韓放的武功,青兒沒這麽好運能砸中他,好在何當歸上一次來“一枝梅”時就發現這裏布了個陣,將韓放帶入陣裏,如今她和青兒站在製高點上,想怎麽玩都隨便了。
見韓放憤怒叫囂:“你們膽敢如此放肆,我也一發不留情麵了,且看我出了這鬼地方如何淩辱你,完了再丟給我的兵,看你的清高驕傲還能維持多久!”
何當歸不驚不怒地問:“我是入了孟家門的人,你這樣肆無忌憚的行事,除非是已經攻破孟家的壁壘了,可孟家又是當今聖上的臂膀……莫非你的後台人物,最終目標瞄準的不是我們這些小角色,而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那個人是誰?能否說出來讓我膜拜一下,到了地府也能說清我的債主姓名。”
韓放冷笑:“這樣的話跟你這丫頭說說也無妨,我的後台人物是當今天下實力最超群的霸主之一,他手握重兵,權掌天下,是皇帝最寵信的兒子,他就是大名鼎鼎的……”
何當歸和青兒,以及不遠處的朱元璋二人都聽得聚精會神,然而話至此處,韓放突然捂著胸口某處,痛苦地倒在地上,掙動兩下就再也掙不動了,眼睛瞪得如牛鈴,瞳孔漸漸散開,渙散成不帶生命跡象的那種。
青兒先是以為她的石頭砸死人了,嚇得呆住了,可是下一刻,有個黑衣蒙麵人在韓放的屍體不遠處暴漏行跡。何當歸凝目看去,光瞧一個背影,就知道他是那種出類拔萃的頂級身手,看他在陣法中左突右撞的勁頭,這個簡陋的小陣絕對困不到他半柱香的時辰。
於是,她推一把青兒,示意青兒跟她一起喊:“殺人了!殺人滅口了!有歹徒把韓公子給殺了,還要殺我們!救命啊——”
庭院門口的朱元璋正聽的滿腹邪火,聽到最關鍵的地方卻被打斷了,此刻又聽見何當歸她們這麽喊,那還了得,立刻就吹響了尖銳的鳴笛,召來了隨行的九名大內侍衛,指揮他們進去抓刺客。
何敬先原本又喜又愁,喜的是他有護駕立功的機會了,愁的是他這幾年耽於酒色,雖然機會來了,他卻未必有能力抓住這機會。而朱元璋一哨子叫來了九個彪形大漢之後,何敬先才明白,皇帝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流浪逛街,而是被嚴密保護著,能做到這麽多時日都不漏一點行藏,那九人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是皇帝敢這樣肆意流浪的自信底牌。
何敬先不禁深深後怕,要是他在半路上聽曹鴻瑞的話,把那包藥下在皇帝的飲食中,再把那一名伍家的小姐“引薦”給皇帝,那麽,皇帝當時不知道真相,借著藥性笑納了那個小美人,難保暗處的保鏢們不會察覺並告密,那光憑“欺蒙聖聽”這一條罪過,就夠他死十回的。好險、好險,差一點就魂斷揚州了。揚州果然是個災地,出的人個個是掃把星,遇的事也險象環生,他真是命裏跟揚州犯衝……
那九名侍衛得令,一道道身影衝天而起,直衝入陣中,口中大喝著“拿刺客”,將二門外的韓放的府兵也驚動了。何當歸見那九個人是皇帝吹哨子叫來的,肯定沒有水貨,又見地形狹窄,不利於他們發揮,於是拉動機關消息掣,隻減去幾棵梅樹,陣法就四散了。登時,庭院內的視野開闊,朱元璋站在門口,也能看見中庭那邊九名侍衛搏擊一個黑衣人的場景。
何當歸早已拉著青兒進了屋,一人持一柄西洋鏡在最安全的地方觀望,何當歸看得連連搖頭,好厲害的黑衣人,才一個人而已,竟然力鬥皇帝的九名親隨,還隱隱處於上風,再這麽打下去,不消半柱香的時間,那黑衣人想要殺出重圍,想順利逃跑是沒問題了。
她都能看出來,那老戰將朱元璋豈有看不出的道理,想到叛賊的一個探子,一個兌去他九個,他急火火地指使何敬先:“國舅你也去,一定要生擒此賊!”
何敬先的親姐姐何在梅入宮二十餘年,熬到年老色衰,仍隻是個婕妤,何家從來也沒在何婕妤的頭上沾過什麽光,隻是空有個好聽的名兒罷了。此刻聽朱元璋喚他一聲“國舅”,何敬先萬分受寵若驚,立刻衝進戰局中拚命,可被兩下子不知敵我的拳風掃過麵頰,他灰頭土臉地來回報:“臣年老體衰,有辜聖望,待護駕完畢後就請辭謝罪!”說著張臂站在朱元璋身前,做出母雞護小雞的姿勢。
朱元璋一臉嫌惡地瞪視何敬先,鼻中哼笑:“我七旬老人沒說自己體衰,你不到四十就衰起來了,難道素日被酒色掏空了?真丟進大明武將的臉!”
何敬先有苦說不出,他年輕時文武雙全,同時考取了文武雙料科舉,文科舉的成績還更優勝一些,誰料家中老父卻……唉……
西洋鏡後的青兒看到此情此景,撲哧笑出聲來,用胳膊拄了拄何當歸,悄聲道:“他們互掐呢,那兩個負心人。”
何當歸沒閑心看別的風景,隻蹙眉歎氣道:“那九個人留不住黑衣人,這可如何是好?”
“留住留不住,關咱們什麽事?又不是咱們的兒子要造反,要殺老子。”青兒不在意地笑道,“不過他殺了韓放,倒是出了咱們一口氣,那韓放真是失心瘋了,手裏才多大點兒權,就參與起謀朝篡位的風雲事件來了。對了,他到底怎麽死的?剛才我眼花沒看清。”
何當歸搖頭:“不是你眼花,是那個黑衣人太快了,我也沒看清他從哪兒來和怎麽出手的,可我看見韓放中招後捂著他的肋下,掌間不見血跡,卻有黃綠色的膽汁。”
“你是說,刺客打破了韓放的苦膽?”青兒又驚又怕,“怎麽還有這樣殺人的手法,聽上去忒恐怖!”
何當歸蹙眉道:“這個元凶對我有敵意,又是皇帝某兒子一方的勢力,青兒你說,這方勢力是誰?若此人今日不授首,晚上我還能安穩閉眼嗎?”
青兒憂心的同時,又指出:“我當著朱元璋提起常諾公報私仇,你怎麽不趁機告他們一狀?他們打著官府的名義來咱們家坑騙糧食,有好多目擊證人作證呢!你不是說,他們是要拉了糧食去做軍糧,再謀劃著造反篡位嗎?”
何當歸輕笑斜睨青兒:“朱元璋就在百十丈外站著,你倒是說話一點不忌諱。”
“你還不是喊了朱元璋的大名?”青兒反譏。
何當歸沉聲解釋說:“首先,我說常諾騙清園的存糧,是坑孟家、助寧王,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臆斷,不能拿出來當證據說給皇帝聽。就算常諾、朱權二人在朝中私交密切,皇帝也不能光憑我一個無知婦人的話就把他的親兒子定罪,我說的過火了,露了小人讒相,皇帝豈不多心,這些話是誰教我說的。二者,園中的那些‘目擊證人’看到的是常諾和孟瑛在一起,孟瑛跟常諾一個鼻孔出氣,讓用硝鏹水灑難民,讓把糧食運走,這些是杜管家親耳聽到的,他並不知孟瑛是假的。萬一我非常幸運地進讒成功,告倒了寧王,那麽遭殃的不光常諾,還有孟瑛,不牽連孟家就是萬幸了。”
“可是,孟瑛人在北方,皇帝這麽厲害,一查不久知道他是被陷害的了。”青兒還是覺得何當歸剛才心軟了。
何當歸轉動西洋鏡柄,一邊調解視野,一邊指出:“你也說皇帝手眼通天了,他的探子無孔不入,又怎麽能查不出孟瑛從前的那些舊跡,就算孟瑛清白了這一回,那他從前的那些又怎麽算?”
“是哦,”青兒苦惱地問,“那現在該怎麽幫那九個傻大個抓住刺客?你猜那個刺客是誰?朱權還是常諾?”
何當歸凝目細細分辨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兩個都不像,常諾的步法很快,但輕身功夫就次一些,他擅長使劍,腰帶就是一把軟劍,彈開即用,現在那名刺客要是手裏有兵器,那九個傻瓜早就留不住他了,因此不是常諾。至於朱權……說不準,我也不知道他現在的武境到了哪一步,可他不像是做事這麽瞻前不顧後的人,為了拿下一個孟家,他就自己上場搏鬥,將自己暴露於幕前?這不像是他的一貫作風……”
說到這裏,她覺得耳畔一陣癢癢,蹙眉回頭,登時嚇走了三分魂縷:“段、段曉樓?!你在這兒作甚!”青兒也嚇得以為鬧了鬼,她一秒前轉頭看何當歸,她後麵還沒人!
段曉樓趴過來,禮貌道:“這望遠筒能否借我用用?那個人我似乎認得,果然是寧王的人。”
何當歸木訥地鬆手放開西洋鏡,任段曉樓拿走瞧去。心中緊張的透不過氣來,糟了,他來了多久,又聽了多久?是青兒說什麽“篡位”不“篡位”,還是她直呼“朱元璋”大名的時候?段曉樓他喝了那個孟婆湯,已經不認識她了,對吧?那他會不會向皇帝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