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危險——”
那一片沉重的奪命紅瓦墜落下來的時候,喊“何妹妹”的是院子外樹上的段曉樓;喊“小逸”的一個是樹下等果子的青兒,而另一個,竟然是何當歸懷裏的刀頭娃娃孟瑄,尖脆地叫了一聲她的小名,提醒她避開頭上墜落的紅瓦。而此時此刻,負手立在青兒身後的孟瑄本人,卻是遠遠望著,靜靜望著不出聲。
何當歸意識到危險逼近,卻沒確切得知,她頭上有一塊陶瓦鬆動了,砸到她頭頂就要頭破血流,所以她也不可能及時而準確地躲開這一擊。如今,她就就隻是呆愣在原地,克製著把懷中匕首掏出來看的衝動。死亡,與她一線相隔。
樹上的段曉樓人影化箭,撲過去搶救,可憑他再快,也是遠水不解近渴,好在何當歸身邊聽候的廚房三嫂,也一眼瞄見了墜落的瓦石,尖叫一聲,條件反射地拉著何當歸避開。
“乓!”地一聲悶響,陶瓦從十幾丈高的地方落下來,卻沒有摔散。何當歸在三嫂幫助下逃得一命,也有點後怕,看著地上的那塊瓦,是一塊足五斤的大瓦,落在頭上,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段曉樓的人先發後至,落到她身邊,毫不避嫌地握起她的手問:“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
何當歸想抽回手,隻是抽不動,她低頭說自己沒事,又向“段將軍”致謝。心中思忖著,段曉樓的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好像還記得她,這是怎麽回事?是孟兮的藥不管用,還是陸江北沒給段曉樓吃藥?
青兒回身狠狠捶孟瑄一拳,叫囂“有沒有搞錯,你竟然不救她!”可孟瑄的罡氣自動彈出,像彈皮球一樣將青兒彈開,青兒踉踉蹌蹌地跌坐在地上。孟瑄上前把青兒扶起來,可她並不領情,狠狠瞪他一眼,就跑去看何當歸了。“小逸!”青兒跑進院子,反複確認過何當歸沒受一點外傷,鬆口氣,拉著她進屋了。
段曉樓沒跟進去,在門口囑咐了兩句就離開了,約定的酒也不喝了。孟瑄慢慢踱步進了院子,將地上那片瓦收到一邊,進屋問:“水謙居也重鋪過屋瓦嗎?那些工匠進來過嗎?水謙居中共有多少下人?平時你不在屋裏,會留人看院子嗎?”
他連問了兩遍,青兒都隻拿他當空氣,在小逸的生死關頭上,救她的人裏麵居然沒有孟瑄,孟瑄腦袋被驢踢了?今晚就勸小逸改嫁!
問到第三遍,何當歸開口作答道:“沒重鋪過屋瓦,這裏還是老式的瓦,工匠他們倒是帶足了換二十間院子屋瓦的琉璃瓦,可我隻讓他們重鋪了外院的九座院子,並內苑五座院落。這裏的門檻鬆動了,曾叫他們的人給修過一回,前後小半個時辰就送走了,也沒讓進屋子。我這裏在屋中伺候的丫頭就留了三個,除了蘇子,另兩個是園子裏的丫頭雛夕、東果二人,還有十幾個在院裏忙的,我隻留她們早晨一班,隻要無視可忙,往往中午就散了去,圖個清淨。專門看院子的下人,這個倒沒安排過,不過人走空了,樓是要上鎖的,畢竟屋裏除了我的嫁妝,還有爺你交給我的那些賬簿鑰匙,須得仔細著點。”
孟瑄默默聽完,點頭說:“很好,我會叫熠迢暗中調查此事,看屋瓦是碰巧脫落的意外,還是別的什麽。”
說完他走了,青兒趁著他沒走遠的時候大聲嚷嚷道:“好個屁!小逸,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連你受傷沒受傷都不問一句,你現在已經是郡主了,快踹了他!”
孟瑄估計也聽見了,不過背影並沒有半點停滯,越來越小,然後消失在院牆外。青兒火冒三丈,扭頭問何當歸:“他到底什麽意思?才剛嫁過來就變成了這樣的嘴臉,以後還說不準有多惹人厭,你怎麽忍他的?他根本都不關心你受傷沒有,淨問一些沒用的話,從前你掉一根頭發,他都追著你後麵拾起來放荷包裏。就算你不幸被砸死了,他也隻管破案查凶手,不問問你怎麽樣?”
何當歸用茶杯蓋子撥開漂浮的茶葉,輕啜一口,寬慰青兒道:“不是跟你說過,他摔壞腦子,人失憶了麽。我對他而言也就比陌生人強一點,又能多要求他什麽。而且方才受傷沒受傷,段曉樓問一遍,我說我很好;你問一遍,我又說我沒事;倘若他還來問第三遍,我都懶怠回答了。”
青兒又把槍口瞄準朱元璋:“一把年紀,牙都掉光光了,還惦記別人家的果子,要不是給他摘果子,你也不站在簷下看摘果子。對了,他封你個郡主,對你有什麽實際好處?每個月領多少錢?”
何當歸回憶著說:“郡主領年俸,從三品的郡主有180兩俸銀,120斛祿米,12匹俸鍛;似我這樣正四品的就有150兩俸銀,90斛祿米,9匹俸鍛。不過得在京師才能領著,假如我一直住清園,那就需要找個可靠的人每年持我的金寶去領俸祿,順道幫忙打理郡主府。”她微微一笑道,“不知道在哪條街巷,地方有多大,稍稍有點期待呢。”
“可為什麽你是四品不是三品?”青兒敏感地問道。
“嫡出是三品,庶出是四品,”何當歸娓娓解釋說,“老皇帝的幾十個兒女裏,隻有故太子、秦王、晉王、燕王、二公主寧國和四公主安慶,隻有他們號稱嫡出,而他們的嫡子封郡王,嫡女封郡主,都是按原品級。他們的庶子庶女,也有按次一品級受封的,也有根本不受封的。一般來說,王府庶出的那些金枝玉葉,也得做出點突出貢獻才能得到應有的封號。否則朱元璋子子孫孫無窮發散下去,光拿國庫去給養他們,都要把國庫吃空了。”
“燕王他們‘號稱嫡出’?難道裏麵還有假貨?”青兒表示好奇。
何當歸又啜飲一口茶,含笑道:“要我說,他們個個都是假貨,當年馬皇後當皇後時都過了女子生育的年紀,早年也是軍旅奔波,勞累壞了身子。若她能一氣生出四子二女,才真叫我服氣。所以我猜,她名下的嫡子嫡女,至少有四個是抱的庶出子女,養在她身邊的。”
青兒默默想了一會兒,忽然歎氣道:“要我說,皇帝與其封你個一年一百五十兩銀子的庶出郡主,還不如升你當孟瑄的正妻更實惠呢。一百五十兩,咱們的店鋪半個月就能賺到,我一年的版權費還有將近四百兩呢,現在你雖然當了郡主,可還是孟瑄的小妾,回京城孟家也沒什麽地位,難道你堂堂郡主以後還要跪著伺候他的正妻、側妻?”
何當歸淡然道:“若我還未出嫁,皇帝可以將我許配給孟瑄為正室,可我已為人婦,後‘認祖歸宗’,因此皇帝能提高我的身份,卻不適合降脂,提高我在夫家的位分。現在就隻好看孟家的反應了,看他們是感皇恩浩蕩,識趣地讓我升上正室位還是怎樣,不過無論是什麽結果,我都無意離開孟家,我在等孟瑄他‘恢複記憶’。”
聊著聊著,更深露重的時候又到了,因為孟瑄說過要來水謙居休息,何當歸就想安排青兒住客房,可青兒不想何當歸這麽輕易地原諒孟瑄還陪他睡,於是堅決不肯換地方睡。何當歸隻好叫丫頭把二樓從未用過的碧紗櫥收拾出來,讓孟瑄睡那裏。那套三重垂紗的大床,其實才是正式的臥榻,不過何當歸覺得太大了,一個人睡起來傻傻的,就一直沒用過。
三更天的時候,何當歸和青兒話也說乏了,人也木頭了,可七爺孟瑄還沒有回來。青兒篤定他不住這兒了,於是拉著何當歸上樓休息去,可一上樓就聞見室內有淡淡的酒味,隔斷最裏一間的碧紗櫥中傳出徐徐的鼾聲,何當歸走過去掀開一瞧,不是孟瑄又是誰。
青兒抱怨了一回孟瑄不走正路,卻跳牆進屋睡覺,害她們空等他,然後何當歸青兒兩個也在隔斷最外間的貴妃榻上歇了。青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得有點詭異,她睡在了一對新婚夫妻的新房裏,還跟新娘一床睡,阻止她和丈夫親熱……聽起來,就像是那些老年的變態寡婦做出的事……難道她是年齡大了,恨嫁了。
而何當歸白日裏忙碌了一日,現在倍感困倦,沾枕即睡,心中夢中揣著的是白天沒做完的幾件事。
一是園子修葺的事,許多地方都不能鬆懈,得時時叫人看牢了那些來自於知府衙門的工匠。清園裏沒自帶工匠,有時哪裏壞了,也是不及時延修,預備攢多了一起叫人修。現在現成的匠人在此,沒有不用的道理,因此還要統計好園中的損壞處,讓人采買了一應材料,該修葺的地方都一次修好。
日常事務也得抓緊上軌道,都已經放任自流了三年,再不好好管管,那許多陋習就要變成被沿用的舊例了。光眼見的幾個地方,拿算盤打打,稍微扳正一些,每年就能省出兩百多兩銀子。再往深處挖,隻怕還有,說不定光支出一項每年就能省出五百兩。而田畝的收入也不必再讓人代管,完全可以雇傭農人耕種,這樣往後,糧食再也不用從外麵買,還可以多幾樣進項……
她儼然已經漸漸進入清園女主人的角色,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打理自己的家,夢裏也隻有這些出現。
後半夜的時候,青兒推醒了她,低叫道:“孟瑄酒醒了,喊你倒茶給他喝!”青兒一直沒怎麽睡沉,因此孟瑄隻叫了一聲,就喚醒了她,她又催起何當歸來。給一個醉酒的性感的充滿力量的大男人斟茶,這樣的事肯定是他媳婦做比較保險。
何當歸朦朦朧朧地起來,撥亮了油燈的火苗,往小紅泥爐子裏夾塊銀炭,溫了一盞鬆針茶、一杯青鹽漱口水,又找了個漱口盂一起放在托盤上,端起這三樣,打著哈欠往裏間的碧紗櫥裏送去。擱在小幾上,撥開床帳,鬆鬆掛了半邊,往床裏看去時,她的瞌睡蟲被驚嚇掉了好幾隻,孟瑄?他!
外間的貴妃榻上,青兒翻了個身,等著何當歸回歸被窩,可等來等去都不回來。奇怪呐,喝口水而已,怎麽這麽長時間?都夠母雞孵一隻蛋的了。
青兒焦躁地又翻一個身,剛要出聲喚何當歸,叫她也上一杯茶給自己喝,恰在此時,裏間屋裏竟然傳來了令人耳紅心跳的“嗯嗯啊啊”呻吟聲,又動情又傳神……是何當歸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