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曦未至的時節,青兒就打點好了兩個小包袱,跟蘇子說好了,仔細看顧著何當歸的一小堆嫁妝箱籠,等著陌茶的人來給拉回去。然後,青兒拉著何當歸去了趟孟瑄的書房,聽說他昨夜是在那邊歇了一宿。青兒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說,要狠狠打擊孟瑄一回,要把“和離書”拍到他的桌案上!
其實,何當歸也沒太將孟瑄昨夜“休妾”的話放在心上,覺得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罷了,換了誰忙活半天弄好的藥,白白糟蹋了能不生氣的。隻是她當時沒慮到這一節,也就忘了阻止孟瑄去抓藥,或許本就是生一夜悶氣就能各自消氣的小事,可青兒唯恐天下不亂,非要往大了去鬧,何當歸比了幾個手勢不管用,也就由著青兒去折騰了。反正她們要進城查探金甲銀乙的去向,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吧。
何當歸在書房門口等著,青兒衣衫烈烈地走進去遞上了“和離書”,沉聲說:“我家辛苦養大的女兒,實在看不下去你這樣子欺負了,自從嫁給你之後,她就好像被淚水給裹起來了一樣,沒有一天不哭的。既然這樣,大家好聚好散,這是一式三份的和離書,她都簽好名兒了,你也每張上簽個名字蓋個章吧。”
孟瑄前幾日在水謙居,幾乎都不用睡覺,都是徹夜眯眼看著何當歸沉靜的睡顏,不知不覺就會到天亮,而昨夜在書房暫歇,他卻有了倦意,忍不住趴伏在案上,草草睡了兩個更次,這時被青兒弄的大動靜給吵醒了,睜眼就看見一封和離書,但見上麵曆數了他的“三十大罪狀”,一條條有理有據的。
在青兒的逼視下,孟瑄默默通讀了兩遍,提筆劃去“跟舞娘帛兒有私情”、“跟蕭素心有曖昧”這兩條,在下麵小注:絕無此事,然後,他又潤了潤筆鋒,在三份“和離書”的末尾署名蓋章,一絲不差。孟瑄留下其中兩份兒,說:“一份是我的,一份我讓人押到戶檔中,那一份是她的,請妥為收藏,這個弄丟了補起來很麻煩。”
青兒頓時呆掉了,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想,孟瑄為什麽會這麽爽快地簽下和離書,孟瑄他移情別戀了?青兒忍不住問出口:“你喜歡上別的女人了?你喜新厭舊了?”
孟瑄好笑道:“廖小姐你是否一大清早沒睡醒,這時又說起夢話來了,你預備了文書來讓我簽,我依言簽了,你又來質問我有什麽問題。昨日段侯爺也是從我這裏討走了一封‘休書’,現在‘雙管齊下’,想來她要是想離開,應是沒有任何阻礙了。不過我還是勸你們,今日是清明節,黃曆上除了祭掃之外諸事不宜,你們何妨多住些時日,反正這園子早已是她的,要走也是我走才對。”
青兒吞咽口水,才結婚不到半個月離了婚,一座園子當補償費實在太給力了,可是,孟瑄拿過和離書來說簽就簽下了,也實在太無情了。她指著和離書上的條款,嚷嚷著問:“你說簽就簽,讀仔細了嗎?對於另外二十八大罪狀,你有什麽說明嗎?”
孟瑄扔開了毛筆,閉目揉著眉心說:“我待會兒有客人,事務也忙,廖小姐想聊天,不如晚上再接著說。”
青兒張口結舌,還想再說什麽,何當歸已經在門外輕輕道:“青兒,孟將軍很忙,咱們別鬧他,快快趁著天明趕路要緊,遲了就耽誤腳程了。”青兒無奈地抓了那張有簽名的和離書走了,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何當歸攜了她的手臂,拉著走開了,出了院子不回頭地走遠了。
而孟瑄聽見何當歸開口說話,心道她果然是裝啞,她昨日那樣維護段曉樓,覺得無顏麵對他,因此故意裝病躲過他的盤問。他的妹妹小妾,心裏麵裝著另一個男人,段曉樓,跟關墨不同,何當歸看他的眼神都是或迷茫,或躲閃的。好一個段曉樓,好一個何當歸。
熠彤從內室出來,擔憂地勸道:“公子,新婚夫妻都有拌嘴和鬥氣的時候,這是萬萬人中都常見到的事,而你為了昨日那件小事就簽了和離書,不單道理上不通,情理上也十分不通。”
孟瑄似笑非笑道:“這麽說,此事不怪罪她們遞和離書的人,反而全都是我的不是了?”
熠彤賠笑說:“聖人雲,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公子跟她們計較短長有什麽意思,昨夜水謙居的事我聽李嫂子說了,左不過是她們麵子上抹不過,弄了和離書來氣你的。你這樣大筆一簽,反倒叫她們騎虎難下,不得不離開了。”他見孟瑄沉吟不語,趁趁地建議道,“公子你也抹不下臉,不如讓我去追她們回來,和和氣氣將這件事分說明白,一茶泯恩仇,彼此道個歉,這一頁也就掀過去了。若那段曉樓還來找她,咱們狠狠修理段曉樓報仇,如何?”
孟瑄悶了一會兒,冷笑道:“何苦來哉?大丈夫何患無妻,我便成全了她又如何,熠彤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麵子上抹不開,遇上真心喜歡的女子,莫說是道歉賠罪,就是以性命相托又何妨。隻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和離文書我既簽了,也沒有追回的道理,隻隨她們去罷了。”說著,他走進內室長榻,和衣而睡。
熠彤不知主子是什麽想法,追進內室,問他的背脊:“兩個女孩子上路不安全,我跟去瞧瞧?”
孟瑄不同意:“琳兒他們三個已經失蹤多日了,你找他們尚且來不及,又拿來的閑餘去陪刁蠻小姐逛大街。”過了一會兒,天漸漸放明,清光通過窗格子投映在室內,熠彤以為孟瑄已經睡著了,忽而又聽他吩咐道,“揚州城治安不好,叫麝綃跟上她們,看著她們,別自己招惹麻煩。”
熠彤一喜,應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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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當歸拖著後悔不迭的青兒走開,聽得青兒反複跟她道歉,她用腹語術回道:“不必如此,雖然我本來並沒有離開這裏的意思,可你炮製的一封和離書,一封他輕易就署了名的和離書,讓我看清了他的心,也看清了我自己的。過去是我太癡太執著了,斯人已渺然,我空守著一座園子做什麽,索性借著這個契機離開,我也算走了一步活棋。”
青兒聽了還是不舒展,反複地搖頭歎氣,自怨自艾道:“其實你們都沒吵起來,就我一挑唆,你們昨天還好的抱抱睡覺,今天就……我真是蠢,以為這樣能激孟瑄。”
“罷了,你再這樣說,我就以身相許,改嫁你好了。”
這樣說著,何當歸拖著青兒出了園子,從角門悄悄出去,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用園子的馬車,兩個女孩子手攙手的走了二三裏地,雇了一輛道邊踽踽前行的馬車,可上了車之後,青兒才發現,她打點了兩個小時的出門必備行囊,兩個輕便的行囊,竟然全都沒帶在身上!好像是,落在水謙居了!
青兒大罵自己是豬頭,問何當歸身上有錢沒有,答曰沒有,於是青兒連忙叫停馬車:“大叔,停停停,我倆忘帶錢了,回家拿了錢再坐車!”
“不必了,兩位姑娘坐著吧,捎帶一下的小事,何用錢哉?”
青兒回頭看何當歸,見她麵色肅然,衝自己搖一搖頭,青兒又叫停:“謝謝你,可我們真不想坐了,要不,你往西拐幾裏,去十裏坡雪花甸的陌茶山莊,到了那裏,我付三倍的車錢。”
“陌茶山莊?兩位坐穩當了!”馬車外響起大笑聲,“咱家要加速了,跌疼了你們,咱家可是不懂憐香惜玉的!”
“不好!”何當歸麵色大變,腹語道,“這個聲音……他是雪梟,雪梟十三郎!”
“那是什麽東西?”青兒沒聽說過此人。
何當歸一邊拉著青兒跳車,一邊解釋道:“他是東瀛忍派高手,雙料間諜,埋伏在錦衣衛和寧王兩……”
“咚!”“咚!”
何當歸和青兒跳車,卻雙雙撞疼了腦袋,生生撞了回來。
“哎呦,”青兒揉著發紅的腦門,含淚問,“怎麽回事?下車的門被從外麵閂上了?”
雪梟十三郎在外麵笑道:“不光如此,整座馬車的車壁與門,都是鐵皮包精鋼、精鋼串鐵皮,嚴絲合縫的。已經試過無數次了,沒有人能從這裏麵逃出來。咱家勸二位安生一些,還能少吃些苦頭,留點兒精神趕路,咱們可有幾天幾夜的漫漫長路要趕哪。哈哈!”
青兒驚慌地問:“小逸,怎麽辦?咱倆被綁架了!”
何當歸扶著青兒坐直,安慰道:“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我會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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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瑄輾轉反側了一回,隻是睡不著,過一會兒聽見熠彤複又走進來,他也不再裝睡了,坐起來問:“怎麽樣,麝綃跟上去了嗎?發回消息來了嗎?她們往哪裏去了?”
熠彤皺眉答道:“跟丟了,麝綃在正門馬車那兒等了一會子不見人,她就又轉去別的門瞧了一遍,問了守門的小廝們,統統都沒見著她們。”
“那是怎樣?”孟瑄從長榻上站起來,光著腳往外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問,“難道說,她們沒出園子?”
熠彤否定道:“不是,沿路的暗哨都看見她們出去了,我猜是上夜的小廝們偷了懶,沒守好門又懼怕責罰就說了慌,公子莫急,我一方麵支出幾名飛毛腿來沿著各角門的線路找,另一方麵再審問那些小廝,看究竟是誰沒看牢了門。知道了方向,咱們追起來也便捷一些,還怕追不上兩個小姑娘麽。”
孟瑄聽如此說,反而道:“無所謂,我還忙著祭掃的事,尋找她們下落的事就全權交給你吧。找到了也不必強求她回來,或者送回她們家裏,或者送去揚州城中的安全處所,都是使得的。”
“那……”熠彤領命道,“我親自去找,公子自忙。”說罷丟下光腳丫子幹吃涼風的孟瑄,去尋那兩位離家出走的姑奶奶的蹤跡了。
誰知,這一尋竟尋了四天都不見,從四月初一到四月初四,齊央宮的線人都出動了好幾百幫著找,把揚州的地皮逐寸摸了兩三回,卻沒找到一根何當歸掉的頭發絲兒。何當歸和廖青兒,這兩名又聰明又機智又精靈古怪的女孩子,一出了門就不見人了,像是化成一陣煙塵,從揚州這片地麵上飛走了,讓風給卷走了。
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大的能耐,無論如何費心費力地去找,都沒有一個人能找到她們。何當歸和廖青兒,這兩個名字也增添進了揚州新近列出的失蹤大軍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