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驚駭地捂著左臉上的血洞,一刻之前,那裏長著他的耳朵!誰?是誰射飛他的耳朵?是無心的,還是……受上峰指使,用完了他就殺人滅口?
不等他嘶吼著罵出聲來,接二連三射穿他手腳與四肢的鋼箭,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想要的答案。
周身被箭簇穿透的馬鳴悲憤異常,沒想到他臥底與背主,最後換來的是這樣的下場!他仰天大叫一聲:“寧王!朱權!你這個背信棄義之徒,作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許給我高官厚祿,最後老子大功告成你卻變卦!啊——你不得好死!你的下場會比我慘十倍!”
他喊著這些話的時候,十幾道裹挾著勁風的鋼箭頭從他的胸口穿過,將他這一副死不瞑目的軀殼釘在了街邊客棧的門板上,然後“咣當”一聲壓倒門板,壓出一個咋咋呼呼的女聲來:“啊~~~別放箭,別殺我~~~我是、我是……”
門板散開後,淩妙藝失去庇護,大腦高速運轉,急速地編了一個謊話:“我是寧王的相好,我是他的嬪妃!”
不知是否房頂的弓箭手的領隊人腦袋秀逗,竟然就叫停了密不透風的箭雨,衝下方喊話道:“你真的是是王爺的嬪妃?速速報名辨驗!你是王爺的哪一位妃子?”
淩妙藝沒想到這一幫大老粗中還有認得寧王嬪妃的人,她哪裏能回答得上來?不過她靈機一動,想出一招移禍江東,指著斜對麵的孟瑛孟瑄二人,大叫道:“王爺有令,要殺了這兩個人,還不快放箭,給我射死他們!”
她這一喊果然氣勢十足、似模似樣,頓時就轉移了那些弓箭手的注意力,於是,又一批箭雨落下,瞄準的都是孟瑄他們,生生將他們迫進了身後的米鋪中,台階上赫然一道血痕。孟瑛氣得破口大罵淩妙藝,“淩三你這毒婦,打量小爺不知道你的醜事!追著廖之遠滿世界跑,倒貼尚無男人要你,我們救你你還恩將……”
孟瑛的聲音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箭雨又下一陣,漸漸停住,房頂上的人和屋簷下的淩妙藝一起伸頭去看米鋪招牌下那個黑漆漆的洞。孟家兄弟中招了?
弓箭手的領隊人讓探子下去看情況,少時即來回:“兩個都死了,一個箭支貫頭,一個穿胸,全都死翹翹了,七孔流血死挺了。”
領隊滿意地點頭,又揚手一指正在悄悄摸走的淩妙藝,冷聲道:“我認得這個女人了,她是京城高官之女,又窺得了咱們的秘密,不能讓她活著——放箭,給我射死她!”隨著這一聲令下,十幾支箭簇同時鳴響,將隻來及做出一個飛躍姿勢的淩妙藝釘在客棧的招牌上,尖銳的女聲叫了兩聲“救命”就止住了。因為淩妙藝絕望地想起,本來能救她的孟瑄二人,現在也不能伸出援手了。
她拚勁全身力氣,淒厲地大叫了一聲,“廖之遠,我恨你,死了變鬼也要來找你!”這聲音幽幽森森地傳遍一整條夜的街道,嫋嫋不散,弓箭手領隊聽得頭皮發麻,暗道女人麻煩,死也不像男人死得那般肅靜。
就當這一行弓箭手“暗殺朝廷平叛統帥”的任務圓滿完成,那一道淒厲的女聲也漸漸淡去的時候,卻有另一道聲音,突兀地在靜夜中響起,聽上去像是一聲女子的歎息。這聲歎息與淩妙藝遺言的回音交疊在一處,不知何故,讓房頂上的弓箭手們背脊驀地一涼。
“熠迢,快去!”那個女聲吩咐道。
“是。”
有個男聲答應著,瞬發瞬至,奔到了房頂的弓箭手身後,在還無一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揭開一片屋瓦,下麵是一家桐油店。熠迢丟了根火折子進去,並用他火遁的本事將火苗“噌”地一下引上來。
其實所謂火遁,不是人就火不侵體了,不怕被燙傷了,而是跟土遁的道理一樣,使人可以在小範圍內操控元素的排布和移動。火遁就是在火要燙傷自己的時候,撥開一個安全距離;土遁就是在泥土擋路的時候,叫擋路的泥土讓讓路,給自己一個容身之所,這就是“遁”的含義。
於是乎,在屋頂的一片火海中,唯一能來去自如的,就是會東瀛遁術的熠迢。火苗這麽燒上來,還不足以殺死所有人,弓箭手領隊也沒有十分畏懼,然而下一刻,他的鼻翼翕動,聞見了一股清晰的焦嗆味道,臉色一變,放喉叫了一聲“不好,是火藥!”再來不及說別的,這一片埋伏弓箭手的屋頂就整個兒被炸飛了。
黑夜被一片火海照亮,也照亮了街道盡頭踽踽行來的一道纖瘦身影。看身影顯見是一名女子,見了這等爆炸失火的危險事端,身為女子的她怎麽還有膽量往這邊走?
當她漸漸走近,一片竄起的火苗照亮她的容顏時,從米鋪中出來的孟瑄孟瑛立刻找到了答案——原來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是——
“小逸?!”
原來她是何當歸,一身水青細褶曳地裙,裙子下擺處盛放著一大一小兩朵水蓮,而她本人更肖似一朵出水清蓮,一雙比黑夜的盡頭更黑的點漆目,給她的菏瓣小臉增色多少!這位蓮花美人步步生蓮,裹著一件拖到地上小半幅的灰毛大氅,緩緩朝這邊過來。
孟瑄大驚大喜,驚的是何當歸居然站在失火的屋簷下,太危險了!喜的是他終於像缺失的拚圖一樣,找回被取走的那一塊了!孟瑄也不扶“哎呦疼哇”呻吟不斷的三哥孟瑛了,光速飛到何當歸的身邊,雙手抓起她的一雙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隻把她的手裹進他的前襟,以胸口的灼熱熨帖她的冰涼。
“這裏太亂,又是火又是血,”半晌後孟瑄找到了話,低下頭,用腦門揉一揉她大氅上的氈帽帽簷,柔聲道,“閉上眼睛,什麽都別看,我帶你出去。咱們去安全的地方。”
他說的沒有錯,這裏的確不是一個善地,左邊是咽喉中箭而亡的鄭反,右側客棧的招牌上釘著淩妙藝,倒下的門板上是叛徒馬鳴的屍首,房頂上的一片火海中,死的人就更不計其數了。最淒慘的叫聲來自孟瑛,他連叫數聲都換不來他的好弟弟一回頭,因此他就越叫越慘了。
何當歸微垂著頭,氈帽上一圈兒細密綿長的狼毛,遮擋住了她雙眸中的情緒。她沒有立刻回答孟瑄的話,在原地靜靜立了一會兒,仿佛在等待著什麽。於是孟瑄也不著急走了,就捧著她的雙手陪她等著,不一會兒,熠迢從屋頂的火海裏麵跳出來,三丈開外“撲通”一聲,幹脆利落地單膝跪下。
孟瑄一驚,一開始以為是熠迢的膝蓋舊傷複發,現在剛好撞上他膝蓋疼,才行如此大禮,因為十年來熠迢隨在他身邊,從未這樣客氣禮敬過。可再定睛一瞧,熠迢的麵色有紅似白,被火光一照又顯得紅光滿麵,哪裏有半點舊傷複發的痛苦樣子?
原來他真的是在鄭重其事地下跪!得到了這個認知,孟瑄剛要出聲,讓熠迢站起來說話,卻見熠迢拱拳抵掌,向何當歸回報道:“公主,弓箭手全都死光了,一個活口都沒有。”因又笑道,“這群敗類真是丟盡了蒙古人的臉,虧得寧王還有耐心跟他們談交易,難道不知與虎謀皮,自己也在劫難逃的道理?”
孟瑄這才明白,原來熠迢不是在向自己行禮,而是在向何當歸行禮,自己不過是與何當歸並立,稍微沾了點光。可是……公主?誰是公主?何當歸不是被皇帝認了幹孫女,做了名義上的燕王府郡主,從哪兒又冒出個公主?孟瑄被弄糊塗了。
聽了熠迢的話,何當歸先是點頭淺笑,隨即自口中溢出一聲歎息,想說些什麽,又顧忌孟瑄、孟瑛在場,也就什麽都不講了。總歸是一些前塵舊事,跟她現在的身份關係也不大。
同時,向“新主子”公主匯報完畢之後,熠迢似乎才突然間發現了他的“舊主子”孟瑄,於是又衝孟瑄拱拱手,潦草地打招呼說:“公子,晚上好!”
晚上好,這樣就完了?
孟瑄孟瑛都感到不可思議,因為熠迢小時候就來孟家做了孟瑄的侍讀,後來孟瑄燒包地把書一扔不讀了,熠迢也跟著轉型做了隨從護衛,十幾年來可謂忠心耿耿,心裏眼裏都隻有一個孟瑄。就算上一回在關墨的船上,孟瑄自以為窺探到了熠迢的“心事”,他也不認為熠迢會因此而改弦易張,從此就不再忠心為主了。
而現在的情況是,熠迢看上去依然既勤懇又勤快,依然非常聽主子的話,還千裏老遠的,從揚州奔到青州來護主。可是可是,為毛他的主子突然就變成何當歸了?公主?哪國的公主?他的小逸跟公主有何關聯?
“我的孩子……幫我照顧孩子!”
不等孟瑄詢問熠迢,他一聲不吭換了個主子的緣故,說時遲那時快,客棧招牌上死去多時的淩妙藝突然睜開一雙留著血淚的杏目,眼珠子瞪得鼓鼓的,口中嘶嘶吼道:“我的兒子,被我師姐素瀟瀟給抱走了,抱走兩年了……求你幫我照顧他!表妹,好表妹,你一定要幫我照顧我兒子!”
“……”
何當歸疑惑了片刻,然後又弄懂了什麽,遂抓緊時間問:“孩子他爹是誰?我可以代你轉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