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是……”青兒的嘴角抽搐,幹笑道,“柏煬柏的府第?”雖然柏煬柏一天都沒住過,可這一座大宅子是“道聖大人的仙居”可是住東大街的老百姓們的常識中的常識,什麽時候換主人了?
聶淳告訴她們:“柏煬柏缺錢用,況且這宅子也一直空置著,於是就折價賣給我了。進去瞧瞧吧,我們也是剛搬進來,前日才購置好家具,多數屋舍都沒收拾出來,隻布置了逸逸的房間,廖小姐你選好了房間告訴管家,他好提前準備。”
青兒掩口笑道:“哦嗬嗬嗬,聶大叔你怎麽知道我也要住這裏?”
三人舉步走入這一座四進八出的大宅子,聶淳走在前麵,領她們走的是“四進”中的偏門,並回頭解釋道:“你娘不喜歡住的太大,可宅子已買定也就罷了,如今下人前後加起來隻用了不到二十人,照管不過來這樣一座大宅。而且人的名樹的影,柏煬柏的故居到底招搖些,來往都有像廖小姐你這樣參拜大門的人,因此正門側門、半幅宅院都固封了不再用,往來都走這道偏門。”
何當歸點頭道:“這樣很好,住起來清淨,畢竟主子隻娘你和聶叔叔二人,往後添丁了再拓展空間不遲。”
兩輛馬車,管家王寶和四名丫鬟都繞去後門了,隻有他們三個步行進宅子,三個人說完這些默默走了一會兒,聶淳又開口了:“你娘沾你光,雖然你在官府籍檔裏報備的是‘沒一起住過的生母’,不過她還是母憑女貴,受封四品恭人,且有每月一百兩銀子的俸銀。當然,她現在不姓羅了,改姓藍,藍月季;而我……對外就是‘拋棄你的生父’,因此為了在外人麵前造成這樣的假象……逸逸你得喚我一聲‘父親’才好。”
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卻殷勤介紹了這麽多,都是為這最後一句鋪墊。何當歸當時向皇帝自陳身世,大意就是打小兒她不知人事的年紀,父母因相士的幾句胡言而將她擱在親戚家,親戚又送到鄉下養,後來才認了個幹舅舅陸江北,得造化嫁入孟家。而聶淳和藍氏,扮演的角色,就是這一對沒良心的父母。
何當歸當時這樣說,主要是衝著何敬先去的,圖一時口上痛快。可事後一想,知道君前無戲言,她也不能再反水改“供詞”,隻好將這兩頂帽子扣在了母親和聶淳的頭上。
比之何敬先,聶淳這個丈夫與父親堪稱“四孝全夫”了,何當歸也沒忸怩考慮,一聲“父親”立刻就脫口而出了。聶淳反而愣了愣,然後扭頭用別的話岔開這一節,說起她外祖父留下的一套“琴棋書畫”,當年被何阜卷走了,她娘非常傷心,一直覺得愧對外祖父,而這一回進京,他就一直打聽何阜抄家之後的家產去向,可一直沒打探出來。
何當歸想起有一回在揚州十裏坡的冰花甸客棧,盜聽段曉樓和杜堯的對話,杜堯曾提起過,那套琴棋書畫的古董珍品,被陸江北以兩萬三千多兩銀子的高價從當鋪中贖出來了,饒是那樣,還是“動用職權、頂風作案”才能拿到手。她料想,自己去找陸江北原價贖出,陸江北斷然不收她銀子,既然這樣,也不必執著於一定要拿回那樣東西,握在自家手中。憑他什麽傳家的古董,千百年後又有幾件還能交到後代手裏。
於是她說:“那四樣東西的去向我知道,原是被何阜拿去當鋪死當,得銀一萬九千兩,兩年後有一位珍惜這些物件兒的善主花兩萬多兩贖出,珍藏於高閣。”
聶淳本來是沒話找話說,沒想到卻問出了他一直沒尋得的古董的下落,待要問那位善主是誰時,何當歸又道:“女兒的淺見是這樣的,那些東西價值與日攀升,花銀子去贖,三萬兩的天價都未必能拿到,不如就讓那位新主人收藏罷。一則母親在琴棋書畫上都不通,收著那些東西也白擱著,不如交給更能賞識它們的人;二則東西曾被何阜偷走一回,母親日後拿著它,未必不想起當日跟著他的時候,從那個人、那個人的家人那裏受的種種苦。咱們何必花銀子買鬧心呢?”
聶淳倒是沒想到她說的這一層,聽完後默然半晌,歎道:“何阜這個黑心的豺狼,你母親對他那樣好,他私娶外室生女也就罷了,用的無不是你母親給的,臨走還偷去琴棋書畫,真是不可饒恕。”
“他現在還活著嗎?”青兒倍感好奇,“還有他家裏的一丘之貉?”
“都活著,”聶淳言簡意賅地說,“何阜在牢裏沒出來,他的母親、女兒、姐姐、姐夫四人如今就在京城一帶行乞,似乎是何阜欠了什麽債,債主讓他的家人償還。”
“臨安公主府管家的小舅子的堂弟的表外甥,這是那位債主的來曆,”何當歸從常諾那兒知道的一手資料,可比聶淳多得多,她如數家珍地說,“何阜當年做生意,騙走合夥人兩千兩銀子,後來他倒台了,入獄了,被合夥人追討連本帶息三千兩,於是給何阜的老母、女兒、姐姐、姐夫四人種上疫病病邪,大人就打跛一腿,小娃就削去一耳,讓他們一家四口在京城鬧市遊行行乞,什麽時候討到三千兩,什麽時候才將他們脖頸上的鐵鎖解開。”
青兒從未聽何當歸提過,此刻一聽就爆了粗口:“我靠!這個夠狠夠絕的。”
“自作孽不可活,隻是小孩有些可憐。不知有無人見之可憐解救之。”聶淳為此事下了注評,就不多提了,隻是複又歎道,“那羅老爺的遺物也就罷了,你娘原本是打算拿來做你的陪嫁,現在卻不能了。”頓了頓又說,“我頗有積蓄,在京城購置田產住宅並兩家商鋪之後,仍有八千多兩的富裕,便拿四千來做你的嫁資吧,我聽說,你在揚州出嫁那一回,羅家分文嫁資未出。”
乖乖,青兒忍不住咂舌,這個後爹忒大方了點吧?就算羅家那種有錢人,拿出兩千五就算他們豪氣了;廖家幾代當官,統共就自己這麽一個親女兒,嫁資也就擬定了四千的標準,還隨著自己的頑皮表現有下滑的趨勢,要不自己幹嘛辛苦出來賺嫁妝呢,還不是因為爹娘小氣。聶淳一個無家無業漂泊到三十多的大俠客,就算通過“非正當手段”賺到一筆巨款,那也是拿命換來的吧?這麽大方就送給繼女了?乖乖乖→_→這個爹爹乃模範父親!撒花鼓掌!
聽聶淳如此坦誠,何當歸也不做隱瞞,仰頭對上聶淳一雙冷冽的眼眸,安靜微笑道:“父親給女兒的嫁妝,女兒本不應推辭,該歡歡喜喜收下才對。不過我出閣前一直在暗地裏經商,如今身家比父親更豐厚數倍,而且七公子待我極好,每次置產都用我的名字,這樣算起來,我都快勝過一個公主富裕了。因此,出嫁時有個熱鬧就行,嫁妝就不用準備了。”
她這倒不是虛話客套,幾日前無事,她自己盤點身家時,加了加她在揚州的幾家鋪子和怡紅院的股份,就有一萬八千兩,後來又通過樂於助人的常諾,弄到了何阜的家產,兩萬四千兩銀子,其中兩萬兩都是南方的良田田契,餘者是金劵銀票,都拿來入夥兒青兒的“奧林匹克城”項目了。這麽一加,她約有身家四萬兩千兩,幾乎可以以大地主女商賈自居了。在追求財富的途中忘了最初的目的,不知不覺竟有這麽多了。
聶淳麵露詫異,沉吟著說:“已經叫人去采辦綢緞和幹貨藥材了,那就折半為兩千兩吧,一則女孩兒的嫁妝是圖個吉利,二則,可以稍減你母親心中的愧疚。”
何當歸也不再爭辯,垂頭微笑道:“多謝父親。”
“……不客氣。”聶淳輕咳,迫使自己適應這個美麗的女兒一聲脆過一聲的“父親”。
幾件正事談完了,這一對客氣友好的父女正好穿過正堂,走進內堂,三人同時收住腳步,何當歸睜大一雙蘊含著水意的眼睛,靜靜望過去,堂上那個大腹便便的美麗婦人,不是她娘是誰?
“母親……”她一溜小碎步跑上前,盈盈拜倒於地。身後的聶淳與青兒都含笑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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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你說什麽!”孟瑄將茶碗往桌邊一擲,仿佛椅子突然生了刺一樣彈跳起來,不可置信地瞪著主位上的那一位美麗婦人,驚呼道,“什麽仙草郡主?哪家的仙草郡主!”
“是長公主府的仙草郡主,皇家的郡主。”
美麗婦人穿一身及膝的深棕褙子,外罩一件暗紅蝶紋層紗坎肩,烏發一絲不亂地挽著長髻,看那個長髻的長度,估計打散了之後,可能比何當歸“當年”的長發更長。她就是孟瑄的母親蘇夫人,如今也是一位有壽的人了,但是歲月卻沒在她的麵上留下多少痕跡,單是這麽望上去,說她三十歲也有人相信。
她對兒子一驚一乍的表現不作置評,用淡淡的口吻說:“清寧郡主是燕王之女,仙草郡主是臨安公主之女,二人乃表姐妹,相信嫁過來以後一定可以相處得親密無間,盡心做好你的妻子。小七你坐享齊人之福,應當歡喜才對,怎麽看臉色倒顯得很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