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雨圖被這一巴掌扇蒙了,耳朵嗡嗡作響,白皙的臉蛋上印著一個清晰的紅手印,秀美的眸中寫滿了不可置信。
臥床休息的張美人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雖然這是她最希望發生的事,也是她幾個月來絞盡腦汁的策劃所要達成的最終目的。這樣的美景突然就在眼前發生了,起頭是長孫殿下在她的玉枕下發現了一幅畫卷,看完之後就麵色大變。可不可以有人出來告訴她為什麽?
朱允炆打完這一巴掌,猶自不解恨,又抓起桌上的香爐扔向柴雨圖。
一爐正在燃燒的白檀粉灑在她的胸口,燒穿了兩層紗衣,柴雨圖吃痛咬住唇瓣,既不敢把香灰拍下來,也不敢問朱允炆發怒的原因,隻能脫下發髻和手上的金飾,筆直地跪下請罪。
可她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罪?雖然她背著朱允炆做了不少事,但都隻是一些女人之間的私鬥,沒有侵犯過皇長孫的權威,就算敗露了,也不該招來這樣的對待!朱允炆以前從未打過她,這是第一次,雷霆之怒不是任何人能承受的。
可偏偏有個不識趣的人走進來,領口高疊的皺紗裙無聲地飄進來,順著裙裾往上看,柴雨圖看見一雙嘲弄的眼睛,清波瀲灩中映出了自己可笑的形象。
朱允炆回頭看一眼何當歸,標識為“有大用處的人”,理智立刻找回了他。他閉眼吸氣,再輕輕吐出濁氣,再睜開眼時,臉上又掛上了慣常的笑容,和善地問:“表妹可用過早膳了?東宮裏住得還習慣嗎?”
“多謝關懷,一切都很好。承殿下信任,讓我為張姐姐安胎,我不敢怠慢,一用過早膳就來複診。”何當歸繞過讓香灰弄髒的地麵,在張美人床頭的錦杌上坐下,輕咳道,“可這裏似乎……很熱鬧,是不是我來得太不湊巧。”
朱允炆當然沒忘了何當歸和柴雨圖的關係,或者可以稱之為他想當然想出來的關係,好姐妹。
何當歸的麵子不能不賣,朱允炆笑一笑,解釋說:“我平時從不對女人動粗,大概是昨夜裏的宿醉在搞鬼,那麽——”他的目光落在柴雨圖身上,寒得能掉出冰渣,動動唇角,聲音簡直不像從他口中發出來的,“聽說郡主這位表姐自幼無父無母,缺乏管教,恐怕要勞郡主費心教教她的‘婦德’了。本宮還有事,便不打擾你們姐妹敘話,告辭!”
“慢走。”何當歸反客為主地說。
直到朱允炆走出二門,柴雨圖仍維持原姿勢,跪坐在地上發呆。皇長孫指責她有悖婦德?難道是“那件事”暴露了?
不,絕對不可能!那個無恥之人早已經死挺了,她派去揚州的人明確證實了這一點。而協助她瞞天過海、與朱允炆共度一夜的蟬衣,兩月前也推進井裏淹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任何活著的知情人!
柴雨圖冷汗直冒,勸自己不要自亂陣腳,如果朱允炆發現的是她這個秘密,那絕不隻一個巴掌這麽簡單。餘光瞥見地上滾落的畫軸,這就是朱允炆發怒的理由嗎?
她抖著手去抓那畫,鑲寶石的金護甲都在剛才的碰撞中剝落,精心養了很久的長指甲齊根折斷,比她的這一身恩寵榮光更脆弱。展開畫軸,柴雨圖發現這不是她拿給何當歸的那一幅,盡管筆法如出一轍,但畫中關鍵人物的臉,從張美人的圓臉變成了她的鵝蛋臉。
短短一夜的時間,何當歸從哪裏換來這麽一幅畫?柴雨圖驚駭地抬頭看向罪魁禍首,後者衝她俏皮地眨一下眼睛。
柴雨圖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間湧到腦子上,過去三年受到的所有屈辱加起來,還比不上這一刻的失敗帶來的滅頂之災。她堅決不承認何當歸隻憑一個小動作就毀了她,她對朱允炆的掌控不止如此!
撿起畫爬起來,柴雨圖跑著去追走遠的朱允炆,口中哭叫著:“婢妾冤枉,婢妾是被人陷害的!殿下明鑒,這隻是一幅普通的出浴圖,僅此而已,婢妾也不明白,它為什麽會出現在張美人的床上。殿下怎能僅憑一幅畫就懷疑婢妾的操守?”
前麵的朱允炆腳步一頓,半偏著臉,陰森森地問:“是誰告訴你,這畫是從張美人床上找到的?我不記得發現畫時,你的人也在這座院子裏。”
柴雨圖瞪圓了眼,想不出話來補救她的失言,是呀,她不應該知道畫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你說有人陷害你,”朱允炆冷冷一笑,“不巧得很,作畫之人我也認識,絕不會錯認他的筆跡。莫非你的意思是,那個人是為了陷害你才作了這一幅香豔絕倫的美人出浴圖?”
這是唯一的翻身機會,柴雨圖不管不顧地說:“真是如此,一切都是那個畫師的錯,我要跟他當麵對質,證明自己的清白!”
朱允炆給她的答複,是反手一個耳光,毫不留戀地走遠。
“柴姐姐!我們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屋裏的何當歸和張美人圍在茶爐旁,用銀柄小夾往瓷盅裏分茶葉,香氣幽深的君山銀針。何當歸也為柴雨圖準備了一杯,不過茶葉放的是兩條苦丁,可以貼合她的心境。張美人一麵想笑,一麵又努力維持著端莊,這種糾結在她豐腴的臉上交替閃現。
柴雨圖緩緩回過頭,一滴鼻血落在上唇邊緣,神情麻木,早已聞不見彼端的嫋嫋茶香。
※※※
朱允炆裹挾著怒氣走到外院,沒好氣地問彭時:“宮裏情況如何?為什麽整整一夜都沒有一封新的傳報?”
彭時卸去戎裝,藏藍衣袍上沾滿了晨露,他捧上一朵缺了一片花瓣的琥珀工藝花,恭敬地說:“如果臣所料不錯,藩王中的某個人控製了禦林軍,意圖逼宮,趁皇上最虛弱的時候迫使皇上禪位給他。更不妙的是,他們的人已經清洗了宮禁,剪除了咱們的耳目。萬不得已時,隻能來硬的了,臣需要調動東宮禁衛軍的全權。”
彭時手裏的琥珀花就是禁衛軍兵符,不過最關鍵的一瓣花還在朱允炆的手上。
朱允炆眉頭一擰,盯著彭時,一字一頓地問:“誰?藩王中的某個人?本宮有二十五位叔叔,你指的是誰?”
彭時遲疑一下,垂首道:“皇上兩年前就屬意您為繼承人,現在有一人,意圖行大逆之舉,甚至可能成為一個弑父的兒子,試問他手裏沒有兵怎能辦到?”
手裏有兵的藩王,一下子就縮小了範圍。如果連朱允炆的同輩堂弟,靖江王朱讚儀也算上的話,也不過僅僅三人,其餘藩王手中騎兵沒有過千的,都構不成威脅。朱允炆麵色一沉,牙縫中蹦出兩個名字:“朱棣,朱權。”
彭時點點頭。
朱允炆從隨身玉匣中取出彭時索要的琥珀花瓣,將要遞給他時,手指忽而一縮,問道:“四叔朱棣不在京城?那朱權呢?”
彭時不帶感情的黑眸盯住花瓣,平鋪直敘地匯報著:“寧王朱權現就在京城,禦林軍雖然有一半都屬燕王麾下,但另一半曾經歸晉王掌管,晉王死後,他們就是無主的野犬,任何人都可能成為他們的新主人。臣聽聞,湖州平叛一役中,寧王親手割下了假晉王的頭顱。”
朱允炆又問:“朱權在京城沒有府邸,他住在何處?”
“孟府,”彭時答道,“寧王受保定侯盛情邀約,在孟府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朱允炆麵色一沉,不知想到了什麽,失神地將琥珀花瓣丟在彭時手中,走出了他們談話的這一叢半人高的紫葉荊棘。待他走遠之後,彭時握著完整的兵符,唇角一翹,牽動了舌尖上的傷口。
“嗬,原來你真正的主子是燕王,有個成語叫‘朝秦暮楚’,用在你身上再貼切不過,大表哥你覺得呢?”
彭時攥緊了兵符,猛然回頭,看見了帶給他傷口的那個人。纖細的影立在牆尾一個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聽了多久,但是顯然,聰明的她已經摸到了他最深的秘密。
彭時和何當歸沉默對視了片刻,然後緩緩卷起長袖,將他手臂上裝備的可以殺人於無形的暗器機括展示給她看。袖箭的鋼頭發著幽幽藍光,一望便知是劇毒,這些都是在燕王的地下兵器作坊裏特製的暗器,可以跟皇帝的東廠兵器司相媲美。
“別逼我殺你,”彭時冷冷道,“如果你站在我預備通過的路中央,我將不得不這麽做。”
何當歸歪歪頭,神情一派天真地露齒笑道:“那你就不該把孟家也牽扯進來,就算孟家十一虎是最鋒利的寶劍,它的劍柄也隻會握在皇帝和皇帝指定的正統繼承人手中。大表哥你擅自給它找了新主人,可曾問過它的意見?”
彭時往何當歸身後瞥了一眼,隻留下一句“走著瞧”,便拂袖而去。何當歸回過頭,看是誰這麽不識趣,打斷了他們的重要談話。
不識趣的人是柴雨圖,她在假山後站著,等侍婢薔薇回去取更換的衣裳,突然發現何當歸孤身一人往外院走,就偷偷地踩上去,撞見了何當歸與彭時在荊棘叢後談話的一幕。彭時明明瞧見了她,連招呼不打一個就走,柴雨圖雙肩抖了抖,歇斯底裏地笑道:“你真得意呀,我是不是該恭喜你,僅憑一幅畫就除掉了眼中釘。”
何當歸打量衣著狼狽的柴雨圖,平靜地告訴她:“昨天見麵之前,我從來沒把你當成眼中釘,你錯就錯在不該拿那幅畫當籌碼,你可知道作那張畫的‘畫師’是誰?”
“是誰?”柴雨圖皺眉。
她拿給何當歸的,是一張從黑市上買的一張春宮,共有四圖,第一圖是美人出浴,第二是公子偷窺,以此類推,串成一個連續的故事。她還讓人拿著張美人的小像,叫工筆畫師將人物的臉全改成張美人的眉眼。
而朱允炆挖出來的那幅畫,隻有第一圖,美人出浴,臉蛋卻變成了她柴雨圖。縱然如此,也不是什麽禁畫,畫裏又沒出現男人,為什麽朱允炆會氣得臉都青了?柴雨圖完全一頭霧水。
“是燕王,”何當歸用談論天氣的輕鬆口吻說道,“我的父王燕王朱棣,就是大明的春宮名畫家,號半邊風月。他是寫實畫家,每一幅作品都是比照著真的美人、真人真事畫成,以活色生香入筆,從無例外,並以此聞名京師。柴表姐你說,長孫殿下看見那幅畫後該不該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