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黑漆漆的眼珠骨碌一轉,盯上了彭時的臉,心中一直猜測的一個疑惑,慢慢被放大——任何人遇到生命危險時,都會想最親近和信任的那個人求助。原來,柴雨圖背後藏著一個彭時!
這也難怪,當初就是彭時將這個女人引薦給他的呢。朱允炆的耳膜被血衝得嗡嗡響,心裏的毒汁瞬間迸出來,飛濺向在場的每個人。
彭時麵色一冷,剛想跟柴雨圖撇清關係,何當歸卻先開口了:“長孫殿下,且請息怒,你的一言一行應當為皇族子弟的表率,別忘了你的身份該做的事。”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也沒帶什麽語調,卻一下子撲滅了朱允炆心頭大火,至少是表麵上的火氣。朱允炆要生吞活人的陰狠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海上的暴風雨,來和去都沒有征兆。
他輕柔一笑,衝院子門口的三個人打招呼:“嘿,諸位娘娘也來了?抱歉府上出了這樣的事,讓你們也跟著受了驚。這裏站著還能聞到一股血腥氣,實在大煞風景,咱們別處說話吧。”
何當歸與彭時回頭一看,是羅白瓊、祁沐兒和那個年長的妃嬪。
祁沐兒依舊麵紗遮著臉,不知什麽緣故;羅白瓊穿一身鵝黃的水仙曳地裙,美輪美奐,逆著一道破霧的晨光站著,彷如花中仙子,連彭時都被晃了一下眼睛。但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那個年長的嬪妃,她生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被她看到的人,有一種無法動彈的麻痹感,就像被母獅子盯上的獵物。
此時此刻,雖然她含笑望著何當歸,儀態溫婉大方,卻令何當歸出奇的感覺不舒服。
羅白瓊率先道:“我們聽說了張美人的事,才過來看一眼,殿下不必理會我們,還是處理正事要緊。對了,我的手傷好得差不多了,下午就請安排車轅送我們回宮,聖上他離不開我呢。”
祁沐兒也附和說:“是時候回去了,隻是沒能郡主下一盤棋,太遺憾了。”
何當歸道:“沒關係,來日方長。”
“那我去安排馬車和護衛,還得提前三個時辰清理側道。”彭時立刻說道。朱允炆剛才那個發紅的眼神令他感覺大事不妙,要找個地方冷靜想一下,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
“那我們先去了,長孫殿下節哀順變。”
羅白瓊她們沒進院子就告辭了,她們和彭時前腳一走,朱允炆就焦急地抓著何當歸的手臂搖晃,問:“怎麽辦?我的張美人有孕的事,剛當做大喜事傳了一遍,連宮裏的皇爺爺都知道。現在孩子沒了,又讓羅妃三個撞見,她們回宮後一定會告訴皇爺爺的!”
何當歸掙開他的手,扭頭淡淡道:“告訴了又如何?難道繼承整個江山的君王,是靠一個女人肚子裏的一塊肉決定的。”
“你怎麽會明白,”朱允炆煩躁地一拳捶在廊柱上,“過去八年裏,皇爺爺私下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曾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打算把大位傳給我,但是按照曆朝的舊例,我得有了子嗣才算成了人,才能名正言順!”
“殿下你現在已經是成人了,別淨說孩子氣的話。”何當歸笑望著他,閑適如觀戲。
朱允炆沮喪地歎氣道:“有一次皇爺爺跟我說,強漢之所以亡,究其原因就是幾代皇帝都太短命,太子登基時還是幾歲的奶娃娃,致使大權旁落。父親死得早,皇爺爺從我十一歲時就不斷送各種女人給我,讓我快些……唉,怎麽辦?皇爺爺早已經病糊塗了,判斷力也跟著下降,你說,他會不會為了這件事就把我排除在外,轉向四叔他們?”
何當歸摘桂花,丟進池裏喂魚,悠悠問:“你不是重金豢養了一批幕僚嗎?彭家的一對公子,固然是年輕不經事,不是還有一位受您一手提拔的孫先生嗎?”
朱允炆皺眉:“你是說孫炎彬?”
何當歸點點頭:“對呀,當年的科舉中連中文榜眼、武探花,文武雙全的孫先生,曾就讀澄煦書院,我還瞻仰過一次他的尊容。怎麽,他那種老練精明之人,難道不堪大用?”
朱允炆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悶了半晌才說:“他死了。”
“死了?”何當歸喂魚的動作一滯,“生病了?”
“不,他是被人殺死的。昨天早晨被發現死在他的府邸,開膛破肚,五髒六腑已盡空了,看屍身的狀況像是被野獸給吃了。”
何當歸道:“那應當屬於意外吧。”
朱允炆搖首:“孫炎彬死在自己書房的密室裏,那間密室是我賜他府邸時修建的,沒有一個外人知道,更進不去野獸。”
“哦?”
“算了別提他了,”朱允炆一揮手,“他死之前的日子,一直跟東廠曹鴻瑞走得很近,我早就不信任他了。連彭時都背叛了我,其他的幕僚賓客就更加不能相信了——好郡主,你快幫我想想,該怎麽度過這個難關?皇爺爺會不會因為我失去孩子的事,拿走我的機會?這幾年他遲遲不立新太子,就是在等我的這個孩子。”
何當歸嗤笑一聲,問:“既然你這麽清楚,早生幾個不就完了,現在臨時抱佛腳,我又不是皇上肚子裏的蛔蟲,你問我幹什麽?話說回來,你又憑什麽信任我,我跟殿下一點都不熟,幹嘛把你的煩惱倒給我?”
不遠處,地上坐著的柴雨圖早就聽呆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何當歸怎敢用那種冷嘲的口吻跟朱允炆講話,朱允炆莫說是暴跳如雷,怎麽連一點受到冒犯的跡象都沒有?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那兩人之間的對話,完全超出了柴雨圖的正常認知,也跟她自認為非常了解的那個“皇長孫”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就算彭時突然跪在她的石榴裙下,深情地告訴她,他預備放棄一切帶她走,她也不會如此震驚。
這就是……朱允炆與何當歸的真實麵目嗎?
“得想個辦法,一定得想個辦法!”朱允炆原地轉了四五圈,自言自語著,“燕王有三個兒子,寧王有兩個兒子,連比我小兩歲的靖江王都有個女兒,我什麽都沒有。如果有朝臣中傷我,說我身體有痼疾,不能綿延後代,皇爺爺再一糊塗……”
“殿下,對東廠的那群狗有何看法呢?”何當歸突然打岔問。
“嗯?”朱允炆不明其意。
“如果你登基之後,能將東西廠和錦衣衛都廢除,”何當歸撫弄手心裏的桂花,明亮的眼波一轉,直望進朱允炆眼底,“如果你能做出這樣的保證,或許我會幫你的忙。”
朱允炆一喜,連忙捉住她的雙肩:“你有辦法?”
“你的保證?”何當歸反問。
朱允炆用力地點著頭,保證說:“這是自然的,我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那三大機構。不單我深深厭惡曹鴻瑞父子的為人,我父親也是因為進諫東廠濫用權力,被皇爺爺罵了一頓,才一病而終了。我跟曹鴻瑞勢不兩立!郡主姑奶奶,能說說你的主意嗎?”
何當歸勾唇一笑,道:“這算什麽難題?先給張美人做一個假肚子,至少能撐上一段時日,你再去其他美人那裏努力一把,想得子嗣有何難?”
朱允炆歎口氣,否決道:“可是……羅妃、祁嬪、何婕妤三個進了宮,張美人小產的事就瞞不住了。就算我拿銀子買通她們,暫時別泄露出去,我也不相信何婕妤這個人。不管怎麽樣,得先封上她們的嘴,否則對我將會非常不利。”
何當歸一愣,錯愕地問:“何婕妤?哪一個何婕妤,她的名字叫什麽?”
“誰知道呢,”朱允炆滿不在乎地說,“後宮有幾百人,每天都有新人上位,我怎麽記得她。”
何當歸垂眸靜思一刻,再抬頭時已掃去疑惑,粲然展顏道:“她們去皇上麵前告密也無妨,我已有了很妥的計策。張美人的肚子上還是綁著枕頭,另外,你還有一個兩歲大的兒子,這樣你就不會失去資格了。”
“兩歲的兒子?”朱允炆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外麵抱一個別人的兒子?不行,舉朝之人都知道我不近女色,如果突然冒出一個私生子,毀壞了我的清譽,於我也是不利。而且,要承認一個皇室血統,不是簡單的我的一句話就能辦到的。”
“放心,我說了是一個‘很妥的計策’,你非拉我當你的軍師,對我也該稍稍信任一下吧?”何當歸拍拍裙上的桂花碎,站起來,笑問,“殿下剛剛過於失態,都忘了這裏除你我之外,還有柴美人在。她沒關係吧,聽了我們全部的大計?”
朱允炆掃一眼地上的柴雨圖,眼珠冷如石像,長身玉立,卻倏然背過身去。
“這裏有第三個活人麽,為何本宮沒看到?”他這樣說。
何當歸聳聳肩膀,也背過身,口中規勸道:“你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少了,真的不考慮保留一兩個嗎?我看她也算不錯了,服侍你盡心盡力的。”
朱允炆絕情地說:“她必須得死,為我未出世的孩兒陪葬。”
“你怎能肯定是她幹的?別冤枉了好人。”
“她是好人的話,這世上的壞人就不多了。別為這個毒婦求情,這是她應得的。”
“……”
兩人攀談的過程中,柴雨圖突然發覺自己被一道陰影籠罩,緊跟著,一條冰冷的繩套繞上了修美白皙的脖頸。
驚恐之下,她嘶聲大叫道:“我知道何婕妤是誰!求求你,別殺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