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何當歸的是名普通的東廠黑衣衛,沒有首領宦官李大人一般的解決問題的魄力,在他喊話的同時,何當歸直接就走出園子了。
對所有人而言,知府夫人的慘死還曆曆在目,這麽做簡直是在“頂風作案”。何當歸是向天借膽,還是她已經嚇得神誌不清楚了?董氏、宋知畫等人不約而同地冒出這般想法。
果不其然,那位李大人麵色一冷,周身的煞氣隔著十幾丈就刮得人臉上肉疼。他縱身一躍,攔住了何當歸的去路,橫了麵前的人一眼,問:“你作甚。”
不帶語氣的三個字,聽到別人耳中,等於是“你完了”、“你找死”、“有什麽遺言就趕快交代了吧”之類的意思。膽小的郭小姐嚇得癱在椅子上,雙眼盯住何當歸的背影,預備要在四分五裂的一幕出現之前閉眼。
似乎,沒有意識到危險降臨的隻有何當歸本人。她一指前方的地麵,淡淡應道:“哦,她受傷了,我是大夫。”
李大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那裏躺的是毛氏的丫鬟,跟毛氏一起受了他的刀,可還沒斷氣。周圍的人卻倒抽冷氣,何當歸莫非是想救那個低賤的丫鬟?她不要命了,人家東廠李大人親自砍掉的人,等於變成了閻王爺的下酒菜。何當歸縱有郡主之名傍身,但跟東廠一比就不夠看了,連多數的公主、郡王都沒有同東廠叫板的資格,更別說她了。
李大人從染血的丫鬟看回何當歸的臉,一張沒有多少血色的麵容,五官精致如畫,很少表情,既沒有畏懼神色,也不帶賭氣或憤慨的成分。
這樣淡漠的一張臉下藏著一顆什麽樣的心,才會在直麵東廠黑衣衛的情況下,為一隻螞蟻出頭?他真想剖開看看。剖心挖肝,一向是東廠人的拿手絕活……
這時,地上的丫鬟抽搐一下,發出了聲音:“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聲音低得就如爬蟲在叫,沒人覺得一隻蟲死了和活著有什麽分別,現在尋找馬皇後的雪梅圖才是第一位的。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位殺氣外露的李大人突然撤步讓開路,臉朝向另一個方向,仿佛是對何當歸放行的意思。
董氏發誓,就算是放行,她也絕對不敢走那條路,從那個可怕的宦官身邊通過。但何當歸裙裾一晃,就直直走過去了。
她慢慢走近李大人,兩人擦肩的一瞬間,園子裏的人都清楚看見了刀光閃動的一道痕跡。有人低呼,有人屏息,有人暗笑,還有人……從樹上掉下來?
當刀光閃過之後,何當歸並沒有什麽損傷,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那個汩汩流血的丫鬟麵前蹲下,先翻看了她的左右眼白,才給她施了兩針,血旋即止住。眾人也看清了,李大人的刀尖上挑著一隻死去的百靈鳥,那才是他出刀的目標。
李大人乜著何當歸的領口,領子包著的是一段細弱的雪頸,不過它的主人卻並非如此。
“你好,你很好。”他發出尖利的笑聲,像某種鳥的鳴叫,聽得人頭皮酥麻。旁人聽不懂他的話什麽意思,但總歸不是什麽好意思,跟那種人打交道。
園子裏的主位上,宋知畫看清了死在他刀尖上的鳥,突然抬手掩口,低低叫了一聲,“婆婆,那不是……”後麵的話就說不下去了。
那隻百靈鳥,在他們家裏比大多數的人還尊貴,是關老夫人當家陪嫁帶過來的鳥,喂了數十年,傳到第二十代的“守護神鳥”。僅剩一雌一雄,大仔他們最愛逗著玩。居然,就這樣死了……
關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得可以,卻冷冷瞟了兒媳一眼,製止她多言。
“她流血太多,地上濕氣重,得用門板抬去藥廬,立刻吃一副四紅補血散,靜養半個月,再晚了隻恐性命難保。”作為大夫的何當歸得出了診斷結論。
她的話是對著空氣說的,周圍握刀的黑衣衛顯然不會聽她吩咐,而關家裏一群嚇破膽的丫鬟婆子,也沒人站出來幫忙。答話的,卻是剛才從樹上掉下來的那個人,麵遮紫巾,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看身形是個少女。她打了個響指,斥道:“愣著幹嘛?還不找塊門板來!”
話音一落,花影晃動的暗處走出一隊人來,行動非常敏捷,離開一小會兒,果然找來了一塊門板。
“怎麽抬?”少女問。
何當歸說:“盡量別扯動傷口,姿勢也別變,用門板挪去藥廬裏,直接將門板架上床就行。”望一眼關老夫人,又說道,“關家世代行醫,救人無數,一定不介意地方被弄髒。”
關老夫人慈祥地笑道:“救人最重要,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傷者被抬走以後,旁人都注意到,東廠的人對突然出現的紫巾少女和她帶來的一幫人都不聞不問,各做各的事,誰也不攔著誰。這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讓人疑惑起少女的身份。
“你是清寧郡主?”李大人的副手問,“有人揭發你跟雪梅圖丟失有關,你承認嗎?”
何當歸搖頭道:“不承認。”
“已經被揭發了,還是不肯承認嗎?”
“如果我想有一幅路談大師的繡品,直接去要就行了,要多少都不成問題。”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何當歸不緊不慢地說,“因此,我沒有偷盜的動機。說句大不敬的話,那副雪梅圖是舊的,用起來還是新的更合適,不是嗎?”
眾人默了一刻,董氏第一個發出質疑:“你認識路談大師?怎麽可能!據傳聞,那位老人家生活在深山裏,有幾百歲高齡了,是從古到今第一高壽人,長期佩戴他的繡品就能保持容顏少艾。你身上可一件路談繡品都沒有,你拿什麽證明!”
何當歸垂下頭,聲音含笑地回道:“大表嫂也說了,那是‘傳聞’作不得準。其實所謂的路談大師,從薔薇繡品在本朝流行以來,已經換了三代,是三個不同的人,跟傳說中的富有盛名的元代路談大師,則是同一大門派下的兩個流派。因此,路談大師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繡藝門派。”
她拋出的這個消息太過震撼,一開始沒人吱聲,隨後有位夫人恍然大悟地說:“難怪難怪,有傳言說路談大師有代工,市麵上的真品隻有十幅,可又有人說,代工的質量和本人的作品是不分高下的,隻是風格略有調整。原來,路談大師不止一人!”
“我猜,為先皇後做繡品的那位大師,就是我認識的那位。”何當歸繼續道,“所以,那件繡品在別人眼中或許可望而不可即,於我卻很平常,我不會去偷的。至於大師名諱,不征得他的意見不便外泄,請先保留我的嫌疑,繼續調查,早晚有真相大白的時候。”
董氏翻著白眼,冷哼道:“誰知道是不是你編的,你自稱跟路談大師關係好,誰知道是不是托詞。”
李大人用刀柄一指何當歸,吩咐手下人說:“記下她的名字,繼續調查。”等於是認同了何當歸所說的話,那誰還敢多說什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何當歸從背負嫌疑,一下子獲得了免調查的特權。而園子裏的人,拷問才剛開始。
“好妹妹,咱們去喝杯茶吧?”紫巾少女笑吟吟地問。
何當歸納悶地說:“我又不認得你,喝什麽茶。東廠的人對你還算客氣,你是他們的親戚嗎?”
“真的!”少女大叫一嗓子,惹來很多注目,“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何當歸搖搖頭。
少女的隨從在園子外架了屏風和餐飲圓桌,上麵擺滿了印有“禦”字樣的點心、水果和烤味,斟的是帶著甜絲絲香氣的葡萄美酒。如果不是前麵有東廠拷問女客,後麵有毛氏沒人收的屍體,圓桌上的美食會變得更誘人。
屏風後麵,少女一把摘下麵巾,撇嘴道:“竟然說我是東廠的親戚,話說,太監有親戚嗎?”
何當歸不以為然地說:“太監既然被生出來,就肯定有父母和從前的家人,當然有親戚。”
“我不同意,”少女強道,“既然太監的家人已經為了‘大我’犧牲‘小你’了,就跟那個太監變成了仇人,所以太監沒有親戚,隻有仇人。就像那個什麽大總管曹鴻瑞一樣,被封為九千歲,風光的不行,可還不是隻有收幾個義子給他養老?”
何當歸駁斥道:“我覺得不是,仇人和親戚是有分別的,親戚就算變成仇人,也是仇人裏最特殊的那種。”
“是比仇人更仇恨的那種,對吧?”
“不是,是特殊。”
少女眯眼問:“你該不會是在訴說你的親身經曆吧?”
“我不想跟一個老頭子談我的少女心。”何當歸硬邦邦地回過去,一下子把對方噎住了。
屏風另一側傳來輕笑聲,兩人一起回頭,通過透明的白紗看到,風揚正搖著一把造型風雅的紙扇,光明正大地偷聽她們談話。他對上二人的目光,眨一眨含笑的眼睛,招呼道:“仙草郡主,清寧郡主,難得二人談興高漲,讓小生不忍進去打擾。不過,你們請看那邊。”
風揚收攏折扇,指了指遠處。